入秋以来,天色比从前短了许多,夕阳西下的时辰也逐渐早了,晚霞的余晖将整条汴河染成浅金色,丰乐楼下有花船一飘一荡——满城的繁华尽在那处,而此处阒寂无声。 汀花台前的蒹葭桥像是一条分界,将河流分隔成了地狱和人间两端。 晚霞带着余热,照在他的眼皮上,不知是不是凝视太阳太久的缘故,这双眼睛又开始隐隐作痛,不自知的眼泪濡湿了睫毛。 这座金像塑的是昔年承明皇太子执剑祭天时的模样,宋澜作出百般怀恋的姿态,于是工匠极为用心,一点一滴地雕琢。 叶亭宴抬头看去,见那金像丰神俊朗、光彩照人,仿若天神下凡,浑然不知人间有何愁事。 随后他低下头,看向台下平静的水面。 今日无风,河上波澜无惊,他瞧见了自己模糊的影子。 他已脱了出宫时的绯红官袍,换了一身粉纱长袍,中衣是柳芽新出的浅碧色,那碧色很浅很浅,几近白色,可终归不是白色。 ——他也只好穿些爱人曾经喜爱的颜色,做一些含蓄的讨好。 太阳刚刚没入远处的长河当中,金色被卷挟而去,留下一种昏沉的蓝,这时,他忽然听见脚步声,瞬间便感觉自己的手心中渗出了一层黏腻的汗水。 叶亭宴强迫着自己转过身来。 昏蓝天色恰好足以使他看清来人的脸,落薇摘了斗笠,他这才发现她已卸去了面上所有的易容,素面朝天,一袭白衣,连唇红都不曾点。 金天卫中无人不认得她,躬身将她放了进来。 叶亭宴死死地看着她,他本以为自己会不敢看她的,谁料此刻他完全舍不得移开目光——初见时她就是这副模样,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几乎完全不曾变过。 而他至今都要顶着这张假面相对。 落薇走到他的近前,抬头看向那座金像。 她从前不敢来这个地方,这座金像塑得栩栩如生,飘拂的衣带、飞扬的眼角,剑尖上还有一朵挑落的棠花,近乡情更怯,她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然后她低下头,看向面前之人。 叶亭宴穿了粉色——从前她还好奇过对方为何爱穿粉色,此时一切昭然若揭。她伸出手指去抚摸那泛着浮光的粉色薄纱,顺势抓住了他的衣袖,叶亭宴轻轻抬起手臂,握住了滑落到他掌心的手。 落薇盯着二人交握的手,胸腔弥漫上一股酸涩之意,面上却装作若无其事,甚至明知故问:“你怎地不穿白色了,我记得,你从前最爱穿白色。” 叶亭宴自伤地一笑,没有回答。 白色纯净,是君子之骨。 昨日风骨,何处能求? 眼眶中的泪水越积越多,凝成浑圆一颗,重重地砸落下来,落薇低着头,任凭对方将她拉到自己的怀中,小心地抱住了她。 她将头埋在他的颈间,温柔微甜的檀香气将她整个包裹,明明白白地告知她,此为现实,而非梦境。 叶亭宴伸手按住她的后脑勺,听见了她沉闷的痛哭声。 她双手紧攥着他的前襟,似乎是想要推开他,可是始终没舍得。一股湿意透过肩头单薄的衣襟,渗入他的身体。 片片碎裂的怀恋和思念。 他已经顾不得她会不会碎掉了,只忍不住将她揽得更紧——他如今比她还要脆弱,若能碎在一起,血肉混杂,白骨破碎,融为不分彼此的一团纷乱,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你……” 她抽噎着说不成句,终于敢抬头再看一眼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抓着他前襟的手一松,颤抖着抚摸上他被眼泪润湿的面孔。 叶亭宴吻过她的手指,咸湿的眼泪味道。 落薇看了他许久许久。 在她这样噙泪的、专注的目光当中,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甚至想要垂下眼睛,躲开她的注视。 昏蓝的天色越来越暗,几乎要将两人吞噬其中,而东方已经有了月亮的影子。今日既非月初,也非月末,那月亮是圆的,却又没有那么圆。 他想起当年的汀花台,那年上元夜刺棠,杀死的不仅是年轻的皇储君,他心中所垒的高殿,也随之轰然倒塌。 那高殿曾经离梦中的至圣如此之近,一步坠落,海阔天遥。 只剩下了繁花开遍的糟朽,花团锦簇的腐烂。 我之于我,不堪再看。 “你在……怕什么?”落薇流着眼泪,终于再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没有听见他的回答,她又问了一遍:“你在怕什么?” “我怕你不认得我,”叶亭宴颤声回答,他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说得飞快,“我已经陷入心魔当中,自己都不认得自己了,我信了他的话,信了你会背叛我,为此……我戏弄你、侮辱你、逼迫你,直到最后一刻,才能看清这一颗心,我太怕了……怕你看见如今的我,会后悔从前所有的牺牲,我不值得你这样牺牲,你……” 他摩挲过落薇的脸,最后一句却突兀地移开话题,喃喃道:“你消瘦了好多、好多。” 落薇自嘲地笑了一声:“……你在内廷中见到的我,难道不是面目全非吗?既然信了,怎么还要把刀递到我的手上?” 见他不语,落薇便道:“那我问你,崇陵太庙之中,我开口的一刹那,你就相信了我的话吗?我几次三番告诉你我要的是这个天下,甚至不惜为此委身外臣,你心中有没有过半分猜疑?” 叶亭宴一怔,这才发觉,那个混乱的夜晚中,她开口叫了那一句“殿下”后,他只觉得一切拨云见日,竟真的不曾再怀疑过她的用心。 他有心开口解释,却生怕她不信,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能叫她相信,正在反复斟酌之时,落薇却忽然放开了手。 她离开他的怀抱,向后退了几步:“那天你叫我不要走,是想告诉我什么?” 叶亭宴张着手回答道:“我、我本想亲自带你进我的书房当中,却总是瞻前顾后,怕你不信我,你看见……看见‘灵晔’两个字以后,先感受到的,是开心吗?” 他艰难地重复一遍,几近哀求地问:“知道我还活着的一刹那,你开心吗?” 风吹过面上未干的泪痕,落薇看着他,忽然笑出声来,她回头看了一眼已然入夜的汴河,忽然越过汀花台边的石制阑干,翻身跳了下去! 叶亭宴心中一滞,几乎是想也没想地上前几步,跟着她一起跳了下去。 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的时候,他才感觉到害怕。 月亮在头顶冷冷地照着,昔年坠下汀花台的画面一幕一幕地重演。河水冰冷,右肩上的旧伤还在隐隐作痛,他不会水,挣扎着想要浮出水面,有人却抓住了他的脚踝,扯着他陷入黑暗的河底。 于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水面上的月亮远去。 可这次却截然不同。 他落入水中,混乱地挣扎时,有人扶住了他的肩膀。 叶亭宴霎时浑身僵硬,几乎要直接晕厥过去。 可是有什么执念支撑着他,是什么执念?他入水是来寻人,这一次他不再是一个人了,他要找到—— 那双按在他肩膀上的手托起了他,带着他重新浮出了水面,在他即将窒息时,一双如蔷薇花瓣般的嘴唇贴到了他的嘴唇上,为他渡了一口气。 于是叶亭宴猛地清醒过来。 他睁开眼睛,看见落薇的脸,看见她头顶上的月亮,不自觉地越吻越深,直到落薇咬了他一口,他才喘着气与她分开。 他听见落薇问:“你方才怕吗?” 叶亭宴顺着心意回答:“怕。” “那你为什么要跳下来?” “因为——” 他在虚实之间痛哭流涕,大声地回答:“因为你!我看见你,什么都来不及想,便随你而来,不过是……不过是当年的汀花台罢了,就算是火海,我也会随你一同焚身的!” 有船破水而来的声音,叶亭宴费力地抬头,看见周楚吟正站在船舷上。 他忽然想清楚,这定然是落薇来到汀花台前的安排,周楚吟已经驾船在这里等了许久了。 “是啊,你什么都来不及想,什么都不必想。”落薇贴在他耳边,喘着气道,“这一切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何必要你来我往、非得争个清楚明白?你我之间……” 温热的液滴混入河水之中,缓慢地流淌在颈间。 周楚吟与一个侍卫一齐将二人捞了上来,落薇跪坐在船舷上,他躺在她的腿间,湿漉漉地发着抖,手指不肯松懈地抓着她滴水的衣袖。 “——你我之间,谈何亏欠?” 他终于敢伸手,死死地抱住了她,抑制不住地大笑出声。 落薇随着他一同大笑,船桨将河间倒映的光芒击得破碎,带着小舟缓缓划动,往一片黑暗的未知之处去。 倒影虽零落,月亮却是一直都在天边的。 秋风很凉,落在这样的怀抱中,叶亭宴却一点都不觉得冷,落薇躬身与他额头相贴,气息纠缠,不带半分暧昧气息,只有一种亡命天涯、却相依为命的深情。 他们在这冰凉的河水中挣扎了许久,终于游回了彼此身边。 十二年漂泊似萧瑟。 归水映天没。 双泪落君前。
第81章 暗室一灯(五) 落薇的手指逡巡在他湿漉漉的头发之间,打着转,把玩一般,叶亭宴闭着眼睛,忽然想起来问她:“你是何时进了那间书房?” 落薇笑了一声:“三日之前,就在你离开的时候。” 叶亭宴便有些紧张:“那你这三日……” 落薇道:“我最初很开心。” 她低下头去,看向对方湿润的、亮晶晶的眼睛,本想开口刺他两句的心思瞬时淡了不少:“楚吟从来不说假话,当时我高兴得都要疯掉了,不知为何,我竟不觉得太意外,我想,你就是这样的人,就算落入无边地狱,你也能回来的。” 叶亭宴小声地说:“你不觉得生气……或者伤心?” 落薇故意板着脸道:“当然了,高兴之后,我就在想,你为何不能信任我?不过……其实我去过宋澜在燃烛楼下的地宫。” 意识到她在说什么之后,叶亭宴不免一僵。 落薇苦笑道:“宁乐死前将此事告知了我,我寻到机会,到那里去看了一眼。你知道吗,宋澜已经将那处重新布置了一遍,搁了我最喜欢的檀香。” “所以你才猜到了他的心思,不惜冒险也要在谷游山上脱身?”叶亭宴翻身坐起来,被她重新摁了下去,“他竟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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