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我不动手,玉秋实死后,他定然不会放过我的,我从前以为不过是一死,没想到……”落薇道,“那里太黑了,我端着蜡烛,在四面的墙上照到了血迹,我一块砖、一块砖地摸过去,心中干呕,没过多久便逃了上来,你当年在那里……是怎么活下来的呢?” 叶亭宴伸出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脸,为她将欲落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擦去了。 “所以方才我来,原本想问你一句,可是看见你的时候,我就不忍心开口了。”落薇也去抚摸他的脸,她如今似乎很迷恋这个动作,从方才到现在,一直在不断地重复,“雪初告诉我和阿霏,若要彻底地改头换面,需要一种很痛很痛的药物,但凡意志薄弱一些,甚至有可能在这个过程中死去。可若非如此,当初你应该也逃不出汴都罢。” 叶亭宴笑道:“无妨,也不算太痛,你在宫墙之中隐忍之痛,少说也要胜我千百倍。” 落薇道:“是啊,我们顺风顺水地过了十几年,怎么会吃这么多的苦呢?既然吃了这么多的苦,为何要把一切浪费在彼此埋怨、猜忌和懊悔当中?就像我方才所说,这一切原不是你我的错。” “你书房中有一面摔碎的铜镜,”她继续说,“我看到的时候,每一块碎片里都有月亮的影子,这三日,我将它重新黏合了起来,如今,它又是一轮完好的月亮了。” 纵然留下了裂痕,也要继续做月亮啊。 叶亭宴撑起身来吻她,眼泪滴在她的面颊上时,落薇听见他笑着说:“下次、下次,下次亲吻的时候,我们都不要流眼泪了。” “阿棠?” “嗯。” 远方太子金像的剪影中,那朵剑尖的海棠花仍在。落薇闭上眼睛,看见了阳光下摇曳的海棠花树,树上都是花苞,尚未绽开,春风将其中一朵吹过来,拂过年少的爱人的面颊,落到她的唇上。 海棠是苦恋之花,可她却尝出了檀香温柔的气息,微甜,有些几不可闻的忧郁。 然后那朵花一瓣一瓣地绽放开来,躲过了斜刺的一剑。 它永远不会凋零的,她想起了当年求签求来的言语,月亮一直照着万古以来的春夜。 周楚吟站在另一侧的船舷上,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 子时之后,有风吹过窗棂。 落薇被这细微的响声吵醒,觉得有些口渴,于是翻身从榻上起来,发觉这间原本黑暗一片的书房中,不知何时点了一盏灯。 方才分明还只有月光。 想必是他在她昏睡过去时点起来的。 书房中狼藉一片,悬挂的白纱有许多被扯了下来,宣纸更是散得到处都是,唯有那面被她精心粘好的铜镜还端正地摆在窗前。 落薇想起方才叶亭宴掰着她的下巴、强迫她看向铜镜中自己的脸的情态,面上烧了一烧。她喝了一口铜盏中凉掉的茶水,正欲到窗前再倒一杯,走了几步却觉得腰间一紧。 她的雪白中衣被撕破了些,好歹还算完好,只有长长的衣带挂在身侧,而此刻,这条衣带正被身后之人攥在手中。 叶亭宴不知什么时候也醒了过来,正支着手,懒洋洋地看着她。 不知这人抽什么风,沐浴之后还重找了一件浅粉色衣袍,交缠之间,衣袍竟没有褪去,只是不甚整齐。落薇回头看去,瞧见他袒露肩头,颈间还有一个刚被自己咬出来的齿痕。 她还在瞧着这副美人图,便被他扯着衣带一拽,本就酸软的双腿支撑不住,一歪便摔回了他的怀中。 双手隔着纱制的衣摆抚摸过来,反而添了更多暧昧气息,叶亭宴吻着她的后颈,含糊不清地问:“做什么去?” 落薇诚实地回答:“有些口渴。” 于是叶亭宴翻身把她压到榻上的攒丝软枕上,上瘾一般啄吻着她的脸颊,边亲边道:“……我也好渴。” 落薇扶着他的肩膀,有些想把人推开,最终还是有气无力地垂下了手。 黑暗中,她端详着对方的面容,忽然有些好奇:“你当初易容,为何把自己变成这副模样,若是平平无奇,岂不是更安全些?” “非也,”叶亭宴慢条斯理地道,“你还记不记得你从谷游山上下来那日?” 落薇疑惑道:“嗯?” “我当时便叮嘱过令成,要他为你在脸上造些蜂蛰的痕迹——那一日随行围场的宫人在后山处取了蜂蜜,有许多人被蜇伤,不能面圣,便被连夜送了回去。”叶亭宴道,“所以世上并无安全与否,只有合适与否。” 落薇恍然大悟:“你借三公子的名头行走江湖,本就是为了回京造势,若是容貌妍丽些,定会更招人注意,如此,宋澜遣人去调查你的时候,见过你的人便会将你做下的事牢牢地记住——才能不浪费你的布置。” “还有一个缘由,”叶亭宴看着她道,“……想叫你更喜欢一些。” 落薇挑眉:“你还没回京,便决意要来勾引我?” 叶亭宴揽着她低笑道:“哪里想到能这样顺利,娘娘瞧我也算是秀色可餐罢?” 落薇轻佻地拉了拉他肩上的衣裳:“甚好。” 叶亭宴侧头看去,披散的长发拂过她的脸侧:“那再来……” 落薇瞪他:“你明日不需上朝?” 叶亭宴道:“两日后才复朝。” …… 于是闹到第二日傍晚时分,两人沐浴之后,才将衣裳穿好,落薇松松地挽了头发,跟着叶亭宴一起去前堂议事。 周楚吟提着笔为墙上的布防图添着什么,见二人进来,眼皮都没抬一下。柏森森倒是过来为叶亭宴把了把脉,讶异道:“你这几日心情舒畅,倒比从前好了许多。” 落薇连忙追问:“他从前犯心疾时常呕血,是何缘故?” “心情郁结罢了,前日你二人在竹林之前争执,他吐血昏迷,倒将血脉中淤塞之处疏通了不少,”柏森森道,“‘衰兰’一毒难以拔尽,恢复到如此程度实属不易。” 落薇一怔:“‘衰兰’一毒,便是当年……” 她叹了口气,又问道:“那眼睛如何?” 叶亭宴抓住她的手腕,递到柏森森面前,口中道:“你想听的话,我以后再细细说与你听。” 柏森森摸了一把,眉心微微一蹙,落薇忙着端详身侧的叶亭宴,并未注意到,叶亭宴揽着肩膀将她带到另一侧,回头深深地看了柏森森一眼。 落薇浑然不觉,边走边问:“如今朝中局势如何?” 叶亭宴答道:“我在宫中时,遣裴郗去台谏问了一圈,皇后被幽于谷游山一事已掀起轩然大波,虽二院暂且并未决意联名上谏,但宋澜复朝之时,定会有不少台官谏官上表。” 落薇“嗯”了一声,问:“那你有什么打算?” 叶亭宴笑道:“自然是为你添一把火。” * 靖和四年秋末,小昭帝亲政后的第二个月,台、谏二院以皇后莫名被囚于谷游山及皇帝奢靡取乐二事,时隔十五年之久,在朝会上联名上谏,要求皇帝释皇后出山,并下诏责己、简朴处事。 自夏日以来,宰辅、皇后两位辅政之人先后被夺权,激起了台谏对于皇帝专权的不满,时任御史中丞更是言辞激烈,语中直指皇帝在亲政之后不能谦卑如故。 据传,这位御史中丞是在皇城中偶尔遇见了一位手心有割裂伤痕的小黄门,询问之后才得知,这伤原本是手握锋利玉器所留——皇帝在春日往暮春场行猎时,曾将珍贵玉器当做玩物,掷碎以听响声取乐。 后皇后入内,皇帝便将摔碎的玉器作为赏赐,众黄门争夺玉器残片,又恐他人先夺,便牢牢地握在手中,是而留下了这样横亘手心的伤痕。 昭帝自继位以来,在皇后和宰辅的督促下尚算勤勉,又有“不杀鸣蝉”这样的仁善名声在外,碎玉之案东窗事发,不免引发一片哗然。 兼之前几日内廷中也有流言,说皇后去后,皇帝便迫不及待地杀了宫苑内所有鸣蝉,秋末鸣蝉还剩几只?此举显然是对皇后早有不满。 舆论排山倒海地压到金殿之下,宋澜原本只准备了应对落薇失踪一事的说辞,如今那碎玉之案和杀蝉之事猝不及防地被翻出来,宋澜一时失策,竟恼羞成怒。 或许是对“碎玉听响”这种小事为何都能引发如此大风波的困惑罢。 激愤之下,前任御史中丞陆沆持笏上殿,触柱死谏,闹出了德帝之后、明泰中兴以来第一例文人死谏的大案。 史称此事为“靖秋之谏”。
第82章 银河倒泻(一) 叶亭宴走进藏书楼的时候,迎面遇见了抱着两卷书的张素无。 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一前一后地顺着木阶上行。 走到窗前站定了,张素无回头行礼,叶亭宴微微点头,问道:“中贵人要为谁送书卷去么?” 张素无道:“是许澹大人手抄的佛经,许大人的老师在靖秋之谏中身死,皇后娘娘出宫,许大人整日抑郁不乐,人都消瘦了许多。” 叶亭宴沉默片刻:“劳烦你开解他一番。” 张素无道:“这是小人分内之事。” 他顿了一顿,继续道:“想必大人已从小裴大人口中得知,在你未被召入这几日当中,陛下于深夜密见了另外一位大人。” “是谁?” “琼庭学士,常平年,常大人。” 叶亭宴有些意外地一挑眉:“常照?” 他思索片刻,缓缓地道:“怪不得,他当年初露头角之时,先后向陛下、娘娘和宰辅投诚,看似一心多用,实则别有深意——当时我正得宠信,他若斜刺分宠,难保不被我忌惮。如今宰辅和娘娘相继而去,陛下身边怎会放我一人独大?便有他大展身手的机会了,毕竟……” 他狡黠一笑:“能为所有人做事,便谁的人都不是。” 张素无点头:“常大人从前时常出入藏书楼,此人寡言少语、性情孤僻,除了许大人之外,少与他人交谈,故而心思不明。陛下此时擢他,是为了牵制,大人还要当心才是。” 叶亭宴忽然问:“这些日子,常照可曾见过陆沆大人?” 张素无垂眸沉思了一会儿,方道:“好似……是有的,前些日子陆沆大人来藏书楼寻学生,恰好遇见常学士,二人一见如故,还相约出宫同游。” 叶亭宴没接话,张素无不解其意,略略低头,却正好瞧见他手中的签令,不免多问了一句:“大人方从御医署归来?” 叶亭宴抬手扬了扬:“朝后陛下叫我说话,见我连连咳嗽,便恩赐我去御医署瞧了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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