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天下第一道人、曾为承明皇太子祝祷的紫微老道忽而现身金陵城中的映日山上,称自己夜观天象,见帝星晦暗,隐失其辉。 他施法拨开迷障,发觉竟有天煞孤星借了东来紫气,伪装帝星,如今风雨飘摇、大厦将倾,想来不日便有星辰携火坠地,真正的帝星将归位九天。 听闻帝都中的皇帝听闻之后大怒,先后往应天府派了许多兵将,就是没有寻到老道的下落。 不过早在追捕这老道之前,金陵城中便已日日增兵,市井民众也不知道为何汴都源源不断地遣兵将来到金陵城,他们好似在寻找什么人,但自始至终一无所获。 六月,关中以北有流民来到了汴都城下,沉溺在安平中太久的京都子民,也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将乱的世道。 落薇坐在小舟的窗前,抿了一口手中的茶:“宋澜已经上钩,将守军拨至大河沿岸城池中搜寻你我,我们手中的江南军队,终于已全数集结于汴都周遭,按理说,我们只消宋澜一个疏忽,便能尽快动手,在不伤及城中百姓的前提下直取禁中,可是……” 叶亭宴苦笑了一声:“我也不曾料到,常照竟能将宋澜怂恿到这个地步,今年中原大旱,我们再不动手,只怕宋澜激愤之下还会做出别的举动。我明白你想说什么,流言和观星一事,确实是我们的手笔,可是它远比我们设想中更加顺利,顺利得让我有些心慌。” 小舟一晃,他伸手护住面前棋盘上的棋子,落薇则长长地“嗯”了一声:“这其中定然少不了常照的推波助澜,虽说他将宋澜的朝局搅成了这个样子,可难道他就心甘情愿地帮助我们、不求回报?” 叶亭宴隔着眼睛上蒙的白纱落下一子:“六月廿日,兵困马乏,虽说我不爱冒险,但不能再等了,与他见招拆招就是。若再等下去,中原动乱,就不好收拾了。” 他话音刚落,周楚吟便推门而入,沉着面色将手中的信往案前一搁。 落薇捡起来看了一眼,也不禁变了脸色。 “六月初三日,燕老将军病逝一事忽然泄露,北境三部星夜列军三十万,陈兵幽州天门关前,燕军虽精悍,人数却远远不及,安国将军连发了三封军报,请汴都增援。” 周楚吟念罢了,又道:“闻讯之后,宋澜召回大河上下军队,集结汴都大营军十万,赶赴幽州驰援,今日他下了诏令,命各地公侯筹措粮草军械,共同击之。” 叶亭宴立即问道:“领兵的是谁?” 周楚吟道:“汴都老将隋骁与逝去的李逢将军长子共同领军。” “那倒……” “可是,”周楚吟一字一句地道,“常照请命为军师,与他们一起去了北境。” 落薇脸色大变,抬手一拍,棋局被毁,棋子纷纷落地,如碎玉入壶。 “原来……是这样!”
第100章 君山焚尽(二) 这一场战争来得又急又快,不过十日之久,驰援大军尚未到达,边境便增发急报两封。 这些年来宋澜对于全心依附皇后的燕家军始终有一两分顾忌之心,有意无意地通过增派将领、削减军饷等方式瓦解着燕军的势力。 当初燕氏父子离京北上时,大军尚有十万,这些年来因各类诏令,大军减了半数,燕家不得违背皇令,只得尽心尽力地训练这剩余的五万军队。 他治下严明尽心,五万人的军队如同铜墙铁壁一般,久而久之,汴都便对北境的边防愈加放心,先后不下十个将领被遣入北境,企图分兵权。 燕老将军容下了一些骁勇善战之将,而只顾贪图军功、甚至贪污粮饷的小人,则被他想办法处理了不少——当初燕琅杀王丰世后回京请罪,便是在燕老将军默许下所为。 今年京中多事,又逢中原大旱,燕琅年初时便冒着谋反的嫌疑私下增募兵士两万,又甘愿担着不孝的罪名,死死扣着燕老将军的死讯,未为他治大丧,此举就是担忧北境诸部得知消息会趁虚而入。 谁也不知道这个消息究竟是如何走漏了出去。 周楚吟将一张军防图铺在桌上,图上遍插着北军的旗帜。 一侧的柏森森递了一杯凉茶给他,周楚吟接过一饮而尽,他嗓音微哑,不知是因为暑热还是心急。 “小燕这些年来的布防,对付北军,原是绰绰有余。北方诸部虽比西韶地域广,骑兵又强悍,但北方诸部中最强大的兀儿回、查哈里、厄真三部,因利益争执不休,鲜少能凝聚一心。这些年来,扰边之战多是由一部主导,是而从未成功夺我大胤的一寸土地。” 落薇接口道:“三部之间的龃龉始终是兵家大忌,上次三部联合兴兵,还是靖和年初的宛城之战,那时我将燕氏遣往幽州,不过三月便破了联军。此后,我又派了许多细作出境,在塞北草原上离间三部的关系,但是……” “是我疏忽了,总以为此计已成,现在想来,三部这些年来破裂的和谈,极有可能是他们故意做给我们看的。厄真部从十多年前,便源源不断地往我朝派遣细作,有一些深藏禁宫之中,连我和阿棠都查不出来。”她苦笑一声,“三十万军队……是他们举国力兴兵,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小燕未料到此事,自然猝不及防。” 周楚吟低头瞧着那张布防图:“燕军五万兵士,虽是精兵,可对上数倍敌军,太过冒险。汴都遣去驰援的军队,虽号称有十万之众,可是否足数尚不能论,汴都大营这些年来疏于练兵,只能说是聊胜于无,纵是星夜驰援,也未必能增援多少,况且常照在军中,恐怕会想尽办法拖延进军。” 柏森森终于听懂了他的意思:“那此去领兵,岂不是苦差?怪不得听闻汴都中人纷纷推辞,最后只得叫老将挂帅,常照在这种时候自请为军师……” 落薇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他虽是华族人,但已为厄真部所用,正是他们最大的细作,我虽发信要小燕提防,可若是常照拖着军队迟滞于路中,我也无能为力。况且数月之前,我与他在丰乐楼打赌,他说若此局不胜,他要杀宋澜、杀我与阿棠,后——” 她忽然起身,拔了身侧的短剑直指汴都:“屠汴都全城。” 叶亭宴沉默良久,此时终于开口,他摩挲着手边那条原本用于蒙眼的白纱,缓缓地道:“方才,我一直在想……军报中说三部攻势猛烈,是举国力兴兵,可以三十万之众猛攻幽州,不似他们寻常的用兵方略。” 他拈住落薇的手,带着她手中的剑偏了几分,剑尖从幽州向西滑去,越过阴山山脉下行,沿着大河中游一路往南,过长安,停在了汴都之上。 落薇的手忽然抖了一下。 “厄真部在靖和元年换了新的大君,名为乌莽,我出关见过他一次,此人年轻有为、野心勃勃,且少年时便弑父篡权,四方征讨,极善兵略。”叶亭宴在她身后道,“倘若我是他,便拿这三十万开往幽州的军队做幌子,自己领一支精兵,不必多,万人足矣。” “趁北方战事焦灼,我会领兵自阴山最险处走,避开我朝耳目,然后借道燕州,顺着大河,往长安出奇兵。如果顺利,十日行军后,一日一夜便可得手,得了长安,便是绝了西北诸州援兵之路,届时率兵直取汴都,先后不过十五日。你们觉得,宋澜抵不抵得住他在后方的偷袭?” 周楚吟攥拳不语,邱雪雨皱着眉问道:“虽说北军多骑兵,行掠极速,可殿下为何笃信,这乌莽领兵南下,十五日之内能够势如破竹?” “常照之父原本是燕州刺史,常家在燕州定有势力,他们借道燕州,不会受阻拦,这是其一。其二……”落薇涩声答道,“中原今夏大旱,除了长安这样的大城池,各州要应付农桑与流民之事,自顾不暇,就算听闻敌袭,也多会袖手旁观。” “如此一来,乌莽攻长安汴都两城,大军未至幽州便会被召回,但路途太远,想必是来不及的。他得了汴都,就算小燕能够暂时稳住军心,可终归是耗不起三十万大军的围攻。况且今夏大旱,粮草不足,宋澜月前借双凤祭案问罪天下诸侯,谁会出兵助他?汴都一失,天下大乱——这是北方诸部下了二十年的一盘棋。” 室内一时静谧,竟无一人再言语。 良久,落薇才缓缓道:“怪不得我在宫中找不到厄真部的细作,谁会去怀疑……太后大娘娘?”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邱雪雨面色惨白,起身拍桌道:“怎会、怎会……” 她思索片刻,颓然坐了回去,喃喃道:“怪不得……若是她,我定会遍寻不得。可她若是细作,从多年前侍奉先皇后开始,先皇后小产、病逝,宋澜、玉秋实……啊!还有随云,太后只要在这个时候将一切告知宋澜,就算她是宋澜血亲,宋澜也一定会杀她泄愤。” “她的死,便是给北方诸部可以动手的信号,且宋澜在常照怂恿下借不敬之名发难,得罪天下诸侯,将汴都陷入了孤立无援之境。我们都是此时才想清楚,宋澜这些时日连遭打击,如何能够分心想到这些?” 她紧蹙着眉,有些迟疑地唤:“薇薇——” 落薇却问:“我们手中如今有多少兵马?” 周楚吟道:“五万有余。” 落薇斟酌着道:“也算足够,幸而前些日子教他们伪装后前来,否则此时再从江南急调,困难重重不说,定是来不及了。” 她收了剑,取一只大胤王旗之标搁在长安地标上:“我们明日便整兵发长安,算算日子,正好能阻拦乌莽进城。在长安留下守军之后,回兵汴都,守城而战。” 叶亭宴面上终于浮现了一个浅淡的笑容:“甚好。” 二人顷刻之间便决意出兵相救,众人默然应允,全然不想,若借此机会直攻汴都,便能报过去五年来的夙仇。 北军烧杀淫掠无所不为,若攻入长安必定屠城,无论如何,这都是必为之事。 众人开始商议用兵路线,周楚吟却忽而道:“你们有没有想过……” 他挪开那只王旗,对叶亭宴沉声道:“你说一万奇兵,只是最利我们的猜测,我与你一同出关,乌莽为人如何,你不是不知晓——他比你还谨慎,三十万便是北方诸部二十年来的国力吗?若他手中还有一只十万以上的军队,等他这一万精兵到长安之后越山宣战,我们手里的筹码,挡不挡得住他?” 叶亭宴还没说话,落薇便叹了一句:“楚吟兄,你非要这样直白地说出来做什么?” 其实众人未必心中不知此事。 周楚吟道:“乌莽要汴都,不一定非要取长安城,他若见你出手便绕开长安,直取汴都。你留兵驻守后回军,只要他手中的军队过五万,守汴都便是死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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