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叶亭宴平静地答道,“所以在兵发长安之前,我要重新打太子王旗,召天下入京勤王,他们不在意宋澜,若是我呢?” 柏森森大惊:“你在进汴都城前便打王旗,若宋澜丧心病狂,不为你开汴都城门,你该如何?况且……太子死去太久了,你就这样确信他们会信、他们会来吗?就算这一战胜了,你就这样确信……来勤王之人中不会有人生出旁的心思,趁机逐鹿?” 叶亭宴抬起眼睛,瞧了落薇一眼,一双与从前一模一样的眼睛中暗波汹涌,他却一言不发。 落薇心下一动,握住了他的手。 “我信。” 他回忆起从裴郗口中听见过的一些话,说他们相信一些虚无缥缈的情谊、一些通行于世的道理,哪怕这道理只是单纯的施恩能得好报、作恶会有报应,哪怕这道理只是世人都赞成惩奸扬善,古书所云如岸芷汀兰一般美丽的道德和品质,从来不是欺瞒。 夜中时分,众人皆已散去,叶亭宴仍坐在军报前一盏红烛之下,落薇将他热好的汤药饮下,红烛“噼啪”一声爆了个灯花。 叶亭宴抬眼看去,关照道:“这次血腥气还重么?令成说他调了些药物进去,遮掩了一番——说起来,第一次饮药时我亦尝过,实在没有品出半分血腥气,怎么你却如此敏锐?” 落薇凑过去,忽然捧起他的脸,与他交换了一个吻:“没有血腥气,只是有些苦。” 叶亭宴一双漆黑眼睛中满是笑意,他按着她的后颈亲回去,装模作样地道:“是么,我尝着却是甜的。” 落薇抓住他的手,却不小心触到了他腕上那道疤,她一怔,顺着疤痕看去,见他手臂上有新添的血痕,想是为她取药引所致。 鼻尖一阵酸涩,她将眼中泪意压抑下去,勉力打趣道:“你为我流过好多血。” 叶亭宴吻过她的眼角,舌尖一阵咸苦的眼泪味道:“不是说亲吻的时候,不要再流泪了吗?” 他歪着头打量,戏谑道:“昔日横波目,今作流泪泉[1]……” 落薇瞪他一眼,忽然问:“你跟我说一句实话,这一战,你有几成把握?” 叶亭宴毫不犹豫地答道:“十成。” 落薇道:“我要听实话。” “你原来不是心疼我受伤,而是在害怕?”叶亭宴捏了捏她的脸,“你如今的模样,极像少时。当年在许州,我们从居化寺出来以后,短短一百零八阶山道,你问了我十二遍‘我们能为许州治蝗么’。当日夜里,你还辗转反侧,抱着玉枕敲我的房门,又问了好几次……” 落薇伸手捏回去:“我已经长大了!” 叶亭宴笑道:“是啊,我们都长大了。” 他伸手与她十指相扣,握得很紧。 落薇忽然生了一种熟悉的安心感,在从前许多个不眠的夜里,她自己握住自己的手,幻想着他仍在身边,只要十指紧扣便能带给她必胜的坚定。 “令成开口问我是不是能够确信,其实我心中也不算有底,”叶亭宴凑近她的耳边,轻声道,“可你说你信,我就能确信,我再问你,你觉得我们有几成把握?” 落薇被他逗笑,一口答道:“十成。” 叶亭宴道:“不管是对北军,还是对常照和宋澜……我们都一定会赢的。你与我一心,我们就如同年少时一般所向披靡。” 落薇搂着他的脖子:“当然,太子殿下战无不胜!”
第101章 君山焚尽(三) 傍晚时分,长安城门处的小吏在夕阳的余晖中昏昏欲睡,有炊烟从他身后腾漫一片——正是煮饭的时辰,千户万巷间传来泼水声、烧火声、沸腾声,夹杂着街上商贩懒洋洋的叫卖、马车行掠间马匹的嘶鸣。 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傍晚。 小吏抱着长枪,半梦半醒之间回忆起从前在行伍中的日子,也正因这一瞬的敏锐,让他嗅到了虚空中逼近的烧灼气味。 他睁开眼睛,长安的北门以外扬起了漫天烟尘。 ——他认得那种烟尘,是大军行进时扬起的沙土! 随即,一只绑了浸满火油棉布的羽箭,从烟尘中直直飞出,力盖千钧,将北城门上巍峨的玄武雕像之首骤然击碎。 虽是石制,但被火油浇过之后,无头的雕像还是飞快地燃了起来。 火光冲天。 这情景实在过于骇人,小吏愣了片刻,才拼命地挥舞起了手中的长枪,朝不远处的望火台撕心裂肺地呼喊起来。 “敌——袭——” “敌——袭——” 街道上的百姓们仰起头来,看见北方城门处燃起滚滚的浓烟来,他们尚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便听见四处传来沉重的、城门闭合的声响。 这里太平了太久,仰头怔怔看向城门处的纨绔,手中甚至还持着半块没有吃完的糕点。 象征着君威的神器在这个平静的傍晚忽遭焚毁,一切都不似真实。 小吏躲在城墙之后,瑟瑟发抖地看着烟尘中来自北方的步骑逐渐显影,号角声威威迫近,辨不清有多少人马。 长安城虽兵精马肥,可毕竟太平了太久,若叫他掰着手指算一算,上战场拼杀都已经是十几年前之事了。 自西韶人为濯舟将军所退,叶家、燕家轮番守着幽州,北方部落的兵马,从未深入过长安城下。 事发突然,如今城中守军不过三万,其中半数放归农桑,需要时间召集,另外一半匆忙集结,不知有无一战之力。城外是北军出的奇兵,日落时分,可算偷袭,若他们逼近便攻城,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小吏感觉自己握着长枪的手在不断地发抖。 有校尉匆忙登上城门远眺,惊慌失措地叠声吩咐,擂鼓声重重响起,街道上的百姓很快便作鸟兽散。 空中有烟弹炸裂——是向周遭诸州挣扎的求援。 北军到处烧杀劫掠,长安城如此富庶,城门一开,简直不堪设想。 今夜恐怕便有死战! 兵士集结于城门之后,城门外却传来一阵爽朗的大笑,伴随着一阵叽里咕噜的外族语言。一位满头繁复小辫的外族将领骑着马,轻佻地在长安城外的护城河边绕了一圈,随即回过头去,不知说了什么,引起军中一阵大笑。 北军中一人骑马过来,仰头冲城门之上喊道:“今我厄真部乌莽大君亲征,尔等速速放下城门、缴械投降,为我部建功者免死,如若不然,我军铁蹄踏平此城,格杀勿论、不留活口!” 军中便齐整地呼喊起来,却不知在呼喊什么,城墙上那名校尉双腿抖如筛糠,但他勉力压抑,扶着手边石壁,大骂道:“夷狄竖子,安敢如此!今我城中兵甲数万,来者必死于万箭穿心之下,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乌莽仰起头来,饶有兴趣地望了他一眼。 他忽然大笑,随即取了腰侧异于中原的一张大弓。 他的箭矢都比寻常箭矢粗上不少,方才击碎石像的,想必便是此物。 城墙上兵士见他拉弓,纵然惧怕,也纷纷张弓持盾,做好了一战准备。 谁知乌莽手中之箭将离弦,便有另外一只轻巧的羽箭斜刺飞出,正正将那只箭一劈两半。 断箭失力,自半空掉入了护城河中。 将它撕裂的羽箭纤细精巧,谁敢想它有这样的神力? 小吏听见了另一阵兵马疾行的声音,他不可置信地奔到城门东侧,遥遥地看见了风中飘拂的、玄红相间的大胤军旗。 城上守军、城下步骑纷纷转头,在如血的残阳之下,军旗猎猎而响,上书两字鲜艳醒目,如从梦中奔来。 小吏喃喃念道:“承明……” 那校尉亦惊异不已:“这是、是王师!承明皇太子的王师!” 一时间,众人几乎忘记分辨是真是假,只顾四处狂喜宣告:“有军来援!是……殿下的军队!” 乌莽瞥了一眼护城河中断裂的箭矢,骑马跃近几步,大军来处正对夕阳,在为首者的鲜花盔甲上射出耀目的光芒。 而他甚至连头鍪都没有戴。 他就这么漫不经心地收了弓,翻身下马,孤身一人毫不畏惧地朝他走了过来,大笑道:“乌莽大君,许久不见。” 乌莽端详着他,半晌才缓缓地叫出他的名字。 “——宋灵晔。” 尚未成为厄真部大君时,他曾在军中见过那位天下闻名的承明皇太子,后来大胤内乱,太子死于非命。他本以为去一心腹大患,不料相隔几年,他又在边境见到了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长在一张全然陌生的脸上,当时乌莽正着商人服饰混迹边城的酒楼中,端着茶碗听细作的回话,抬眼就看见了那双眼睛。 边境少有着粉衣的文士,那人面上笑意吟吟,而他确信在他的眼中看见了熟悉的、一闪而过的寒光。 后来酒楼来了一队商客,等乌莽回过神来,那人已经消失了。 疑心一闪而过,他没有记住他的相貌,也描述不出那个眼神,派遣出去的细作不知道他要找的是什么人,久而久之,便也忘却了。 而今日那个人打着军旗神兵天降,只一眼他就确信了对方的身份。 他竟然真的没死。 宋泠冲他吹了个口哨:“大君好眼力,下马与我手谈一局如何?我听闻大君精通中原的诗书礼仪、琴棋书画,尤善棋艺,特来领教一番。” 多年不见,他身上连早年那种过于紧绷的青涩之气都磨灭殆尽了,换了一副叫人难以看清底牌的游刃有余。 乌莽重重叹气,翻身下了马。 * “厄真大军……阴山……过长安、取汴都……承明皇太子军旗……” 内殿传来一阵哐啷落地的繁杂声响,朝臣们面面相觑,无人敢推门进殿。 与军报一同传回汴都的讯息实在骇人听闻,如今听了小皇帝内殿中的暴怒诘问,众人更发觉皇帝同兄长的关系实非世人口中所传,谁敢上前触霉头? 宋澜将案上堆的奏折一拂而空,一时觉得头痛欲裂。 自从落薇在谷游山虚晃一招、脱身而去之后,他的头风发作得越来越频繁,汴河一别后,更是几近将他逼疯。 叶亭宴叛主,给他留下了数不尽的烂摊子,当初他用一根剑穗废了金天卫,如今故技重施。汴都城中三衙禁军二十万,大小军官无数,他用了三年时间挑拣了能够引为心腹的千人,如此一遭,却一个都不敢信了。 组建朱雀原本也是为了留后手,但他这些时日常做噩梦,梦见有朱雀卫持刀入殿行刺,半梦半醒之间,他还失手杀过一人,从此更加噤若寒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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