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省赴京的学子们,大多住在东侧,天还未亮,便能看到神采奕奕的学子们带着书童朝南去。 百姓们好凑热闹,每至此时,便会凑上街去,将学子们簇拥着送至皇城外。 安平县主自然不会错过这样的盛事,她一早便出县主府,来到东市,就在那旺顺阁楼上的包厢内,含笑望着街上赶路的儿郎们。 与此同时,半月前安平在华衣肆订的衣裳,被送到了县主府内。 管家检查衣物时,发现衣料与购单不符,掌柜的立即又差手下回衣肆去核实,路上人声鼎沸,等了许久未见回来,掌柜的又叫一下人去催,偏门关关合合,一时有些混乱。 牛单做过金吾卫,也跑过江湖,趁乱翻墙而入不算难事,他隐在暗处,看到有人往望烟楼送药,便猜出了顾诚因的位置。 牛单没有轻举妄动,硬是撑到日落,春闱结束,学子们从皇城而出,这个时候,比晨起赴考时还要热闹,街面上几乎水泄不通,四处歌舞升平,此刻才是最宜出逃的时辰。 床榻上病弱的顾诚因,自也能想到这些,屋中无人,他起身来到窗边,附耳细听,风声,鸟声,碎语声…… 许久后,隐隐传来一声闷哼,顾诚因双目紧闭,侧身来到门口,屏气凝神,外间的廊道,似又有一声闷哼。 安平一整日都在外面,府内功夫高的侍从皆被她带在身侧,而守在望烟楼下的那几人根本不是牛单对手,可到底还是惊动了楼上的侍从,这两人是安平特意选来看住顾诚因的,武功自不算低,发现异动时,其中一人负责与牛单周旋,另一人则跑去喊人。 顾诚因听到外面打斗声,知道已经无法悄无声息离开,索性也不再装,直接将那房门踢开,赶在府卫过来前,与牛单一齐将那侍从制服。 纵是他们动作再快,县主府的府卫已经知道顾诚因被救出,开始四处搜寻,想要顺利逃出县主府,又要经过一番纠缠。 赤手空拳难免吃亏些,顾诚因的手臂处受了些伤,不重,却是要上药包扎。 他与牛单逃出县主府后,混入人群中。 今日实在特殊,县主府的府卫也不敢贸然持刀上街,尤其此刻已近黄昏,入夜城中还要放烟火,街上人头攒动,难以搜寻。 两人摸到一个角落,顾诚因扯了衣摆去包伤口。 牛单问他,“你失踪已有月余,这次又错过春闱,可要寻个借口与林府交代?” “不必。”顾诚因用力扯紧布条,靠在墙上稍作休息时,他望了眼橙红的落日。 林府不会有人在意他,便是真被问起,他随意寻个理由便是,根本用不着细想。 然而顾诚因错了,在这个林府里,还有一个人是在意他的,她发髻凌乱,衣衫随意,不顾礼节,直冲进他房中,趴在他手边痛哭起来。 这一刻,顾诚因生出了从未有过的感觉,但他知道,这感觉意味着什么。 林温温情绪也在这一刻得到了释放,她从未哭得这般凶过,哭到上气不接下气,哭到脸颊都在痛。 最后,是青才出声将她劝住的,“三娘子,郎君胳膊有伤,需要立即上药包扎。” 林温温哽咽抬头,看到顾诚因手臂处渗出的鲜血,她鼻根又开始泛酸,强忍着拉住珍珠起身,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外间天色已暗,珍珠怕她待久了回去时院门落锁,劝她先走,明日再来。 林温温却泪眼巴巴看着顾诚因,摇头不肯走。 “回去吧。”床榻上,顾诚因声音有些沙哑,却莫名的少了些从前的冰冷。 “不要。”林温温一听他声音,又带了哭腔,小声道,“我害怕。” 顾诚因问她,“怕什么?” 林温温声音带着几分颤抖道:“我怕这是做梦,待明日醒来……顾表兄还是没有回来……” 屋内倏然静下,昏暗的房间内,顾诚因的眼前似是被什么东西遮挡住,视线变得有些模糊。 “不是梦,是真的。”他深深吸气,与她轻道,“回去吧,明日再来。” 她一步三回头,脚步声越来越远。 流景院又陷入了熟悉的静默,可到底还是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是他的心不够静了。 默了片刻,顾诚因问青才,“她是如何知道我不见的?” 青才在看到顾诚因的那一刹那,也落了眼泪,这会儿好不容易将心绪平静,一想起这两月发生的事,他还是蓦地红了眼眶,抬袖抹了把泪,将事情一一道出。 “那日要交解状,我左右等不到郎君,实在没办法,才去了凌云院。”若是从前,青才还会害怕顾诚因埋怨他,如今,埋怨便埋怨吧,只要他人好端端回来,比什么都强。 “三娘子万分焦急,想着不论如何不要耽误郎君的春闱,便让我伪装成郎君,去吏部交解状。” “三娘子知道我害怕,便雇了马车亲自将我送到朱雀门外。” “事成后,三娘子脱下自己的玉镯,要我拿了以后离开上京,我没有那样做,我要寻郎君,且也不能留三娘子一人面对这些……” 回想起那日景象,青才还是会感到紧张与后怕,他将纱布系好,在衣服上抹掉手心冷汗,深深吸气,继续说着。 “只隔了一日,三娘子便病倒了,郎君离开多久,她便病了多久,可即便如此,三娘子每日还是会让珍珠来问我,郎君可否归来……” 青才絮絮叨叨说了很多,顾诚因一直沉默不语。 晚风吹熄了桌上的烛火,屋内瞬时暗下,青才要起身点灯,沉默许久的顾诚因终于出声,“不必点灯,你继续说。” 青才没有问缘由,重新坐下。这样也好,毕竟他不想让郎君再看到他抹泪的模样。 有哪个大男人愿意让别人看见他落泪。 青才说至深夜才离开,床榻上的顾诚因久久未能合眼。 今日与牛单分开前,牛单曾问他,“未能参加这届春闱可会遗憾?” 那时顾诚因还不知,自己的解状已被交过,早在望烟楼时就已经释然,他当时只道:“再等两年便是。” 于他而言,没有什么不同,再过两年兴许可以让他沉淀更多,春闱便更有把握,所以,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然此刻,想到再过半年林温温便要及笄,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到底错过了什么。 俗话说,心病还须心药医。 顾诚因的出现,打开了林温温的心结,她整个人豁然开朗。第二日那张苍白的小脸便恢复了红润,只饿得久了,胃口还是寻不回来,只用了半碗粥,便吃不下了。 冯氏已经欣喜万分,说等她再养几日,便带她去庙里拜拜,林温温谎称头疼,冯氏也不再啰嗦,合了门让她休息,便回了前院。 冯氏一走,林温温立即下床更衣,简单洗漱一番,带着珍珠溜到流景院。 顾诚因床边,有位八字胡郎中,这是今晨天刚擦亮,珍珠便从府外请来的。 林温温赶到时,郎中已经写好药方,青才正要送他出府,林温温请郎中留步,问他顾诚因的情况。 郎中见过珍珠,知道林温温才是请他之人,便与他诚实道:“屋中那郎君,除了手臂上的伤需要多加注意,他身上并无其他要紧的伤势,只他体内有余毒未清,再加上体虚气亏,这段时间定要好生休养,喝那清毒的汤药。” 又是受伤,又是中毒,还体虚气亏。 想到顾诚因可能遭受的种种痛苦,林温温又红了眼眶,她谢过郎中,在门外犹豫了许久,才走进屋中。 屋里,顾诚因正靠在床头,手中拿着一本书,见她进来,便将书合上,朝她点头,“三娘子。” 床边搁着一张圆凳,林温温挪步上前,顺势坐下,她抿唇半晌,最后还是朝珍珠挥手,让她在外面候着。 林温温从进屋到现在,一直低着头不敢看顾诚因,这会儿只剩他们二人,原本想要问的话,迟迟说不出口,只在袖中不住掐手指。 “谢谢。” 是顾诚因先开的口。 林温温顿了一下,头垂得更低,瓮声瓮气道:“我怕府上郎中嘴不严实,将表兄的事说予旁人,所以就自作主张,请了外面的郎中……” 她以为顾诚因是在说请郎中的事。 顾诚因道:“郎中的事要谢,交解状的事……更该谢。” 那是她不顾自身安危,甚至压住了林府的声誉,做出来的事,如何能不让顾诚因动容。 可这道谢的话从他口中说出,却令林温温更加坐立难安,愧疚感再次涌上心头,她紧了紧拳,吸气道:“原就是我应该做的,表兄不必谢,倒是你……” “我无事。”他声音还是从前那样,冷冷淡淡,却莫名的少了疏离,许是身体虚弱的原因吧。 被顾诚因这样一打断,林温温好不容易打算问出口的话,又憋了回去。 她望着鞋尖,他望着她。 过了许久,林温温终是鼓足勇气,缓缓抬眼。 昨晚她过来时天色已暗,再加上她哭得泪眼模糊,只知道面前之人是顾诚因,却未曾将他看仔细,如今天色大亮,他在她面前,她将他看得一清二楚。 从他的发髻,到眉眼,到唇畔,到脖颈…… 她将他从上至下全部看了一遍,眸中除了关切,还有些许的探究,她想知道,顾诚因到底去了何处,可当真是…… 这个念头一生出,她慌忙又垂下眼去,深匀了几个呼吸后,开口问他,“表兄这段时间,你是、是……是不是被……” “三娘。”顾诚因再次出声将她打断,“不要说,不要问,我真的无事。” 常宁公主和安平县主,哪一个都是林温温招惹不起的人,不该将她牵扯进来。 可林温温不知道顾诚因的顾虑,他越是不和她说清楚,她便越忍不住乱想,最后便以为是顾诚因遇见了难以启齿之事,所以才不愿和她说,哪怕一个字,都不愿吐露。 一定是这样,不然顾诚因为何不报官,为何不与她说? 林温温心口闷极了,她几乎要透不过气,扭过脸用帕子擦净眼泪,颤声对顾诚因道:“表兄,日后不论发生何事,你都不要怕,只管让人寻我便是。” 顾诚因不想再看见她哭,她哭得时候他心口也会跟着传来一股隐隐的拉扯感,很不舒服,所以,他点头应下,“好。” 林温温吐气,起身离开,走至门槛时,她又忽然停下,回头看向顾诚因,极其坚定道:“表兄,你千万不要放弃,以你的学识,我相信两年后你一定能金榜题名。” 两年,他可以等,她呢? 能等到那个时候么? 顾诚因望着窗外那抹瘦弱的身影,昨日生出的那个念头在心底疯狂生长,速度之快让他想要忽视都难。 林温温走出流景院,回头看着这座没有生气的院子,越看越觉得不顺眼,她怎么之前没有发现,这地方根本就不是给人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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