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情绪,被谭廷完全地捕捉到了。 谭廷忽然闭起眼睛,心下为父亲阵阵发疼,讽笑一声。 “没想到,还有这层乾坤……” 在这般情形下,谭廷再不可能居中姿态,他只一个眼神扫过,有备而来的谭家人,便控住了码头前所有陈氏的人。 东宫的人见状立刻上前,终于将顾衍盛和杨木洪齐齐接到了麾下。 陈馥有眼看着大局就这么定了下来。 他再急,此时也没了办法,他得了宗家之令至此追捕近半年,终是功亏一篑。 他恨恨,但也不能与人多势众的谭氏硬拼,只能转身打马带着人手离开了去,消失在了夜色里。 码头忽然安静下来。 只有杨木洪怔怔,不敢相信地看向谭廷,“谭家大爷……愿意信老朽?” 谭廷没有言语,但所做的一切都已表明。 而杨木洪心中多时的愧疚,早在谭朝宽的丧事上,就要说了。 他再顾不得旁人眼色,一下跪在了谭廷马前。 “令尊之事,是我之过,我悔恨久已。我再无言替自己辩解,只是那疫病的调任,恐还有猫腻,谭氏不可不小心啊!” 人群寂静无声,谭廷手下紧紧攥了起来。 他没有去看那杨木洪,只是沉默半晌,道了一句。 “至此,谭氏与你之间恩怨,一笔勾销。” 夜风呼啸而过,吹起河上潮意。 杨木洪从未想过能得谭氏原谅,今日听到了这句话,忽的老泪纵横。 “多谢……多谢……” 东宫辅臣徐远明在此时上了前,同谭廷抱了一拳。 “今日之事,改日在下返回京城,必然禀告太子殿下,清崡谭氏功不可没!” 谭廷无意居功,下马回了礼。 就算有功,本也是他妻子的功劳才是。 他真不敢想,她竟有如此气魄胆识…… 只是他一眼扫过这糟乱的码头,却没有发现自己的妻。 却听见顾衍盛急急道了一句。 “宜珍恐有危险!” …… 旷野边缘的一片芦苇丛中。 项宜摒住了呼吸,身后追来的马蹄声渐近,她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 姜掌柜的老马跑了一夜,再跑不动了,她只好与老马一起藏身在了芦苇丛里。 当下马蹄声越发近了,连马都仿佛察觉了危险,呼吸如同项宜一般轻了下来。 一人一马卧在芦苇丛中再不敢发出一点动静。 直到那马蹄声到了他们身后的路上,又什么都没有发现之后,远去了。 马蹄声彻底消失在了耳中,项宜大松了口气。 她连忙抚着老马的鬃毛,又给马儿喂了些水。 但左腿却嚯嚯地疼了起来。 方才疾行林间,没能发现一尖锐枝条,而那枝条倏然划过来,将她小腿划开了一条血口。 她侧身坐着,看着发疼的腿上的血口,叹了一气。 用池边的水试了清理一下,但夜太深,什么也看不清楚。 四下里寂静无声,她也不知义兄他们到底如何了,只是试图站起来,腿下倏然一疼,整个人又跌坐了回去。 项宜苦笑,抬头看了看天,星月甚明,看来要在此地坐到天亮了。 她不由想到了鼓安坊谭家。 也不知道那位大爷看到她的信,会如何…… 不知是流了血,还是过于疲惫,项宜靠在老马身上,慢慢闭起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腿下发疼,迷迷糊糊之际,老马突然唤了一声。 项宜陡然醒过些许,却忽然察觉有人快步进了这芦苇丛中。 她还未及反应过来,来人却在她身后蹲下身来,将她整个人从苇丛里倏然抱了起来。 项宜惊讶。 那怀抱初初还有夜里的凉气,但下一息,熟悉的温热自胸膛传了过来。 她惊诧地转头看去,看到了月光下男人走线坚硬的脸庞,看到了他深压的眉眼。 “大爷?” 谭廷嘴角紧压,唇下紧抿,在妻子惊诧的目光里,定定看了她几息,想说什么,到底没说出口。 他转身将怀里的人径直放在了自己的马上,然后翻身上马坐在了她身后。 他解下披风将她整个人裹住,在悄然洒下的安静月色里,将她拥在怀中,打马归去。
第44章 稀薄的云层拢不住月的光华,旷野之上洒满点点银光。 项宜本以为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在芦苇丛中过夜了,可如今却被人抱在了马上,环在了怀中。 裹住她的披风有独属于身后人的浓重气息,而他一手握紧缰绳,一手环在她腰间。 除了床榻之上、纱帐之间,两人何曾有这般亲近姿态,项宜不自在地动了一下。 怀中的人略微一动,谭廷便察觉了。 之前同骑她便挺直腰身,哪怕在窄窄的马背上也要与他拉开距离,此番竟又这般。 谭廷心下闷得厉害。 若是平日便不会再扰她,可今日,他一想到她就那么走了,留了封书信,替他把她自己休了,心里就难受的厉害。 她知不知道被休对于一个女子来说意味着什么,她竟然能把她自己休了。 她就不为自己考虑考虑吗? 念及此,谭廷没有松开她,反而扣紧了她的腰身,默不作声地将她向自己怀中拢了过来。 项宜在那力道下,茫然地怔了一时。 两人就这般打马向前,行进在月光里。 奇奇怪怪的气氛中又有种奇妙难言的感觉。 项宜只能让自己忽略那种不习惯,安静坐着不动,却在这时想起来一件事。 谭廷本见妻子不乱动了,心下稍安,又见她微微抬了头,叫了他一声。 “大爷……” 她难得主动开口的时候,谭廷还以为她终于记起自己是她夫君了。 他应了她一声,却听见她开了口。 “大爷,姜掌柜的老马跑不动了,还卧在芦苇丛里……” 旷野里静得吓人,只有跑马的声音咚咚咚地敲得人耳朵疼。 谭廷不想说话了。 可低下头去,又看到妻子替老马发愁的眼神,一股闷气又涌了上来。 他直接叫了身后的萧观。 “你现在回去,把老马接回城。” 萧观:“……是” 项宜谢了萧观一声,只是一抬头,看到了那位大爷越发不善的神色。 …… 码头。 一切都已安静了下来。 顾衍盛也去找了项宜,却在最后听到了谭廷率先找到了她的消息。 他松了口气,但又想到了什么,怔了一时。 他远远地看向路口许久,半晌,轻轻叹着低笑了一声,转身打马,返回到了码头之上。 月光在湖面上泛起波澜。 东宫的船开了起来。 顾衍盛远远向清崡县城的方向看了过去。 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他可能,那时就不该来清崡…… …… 谭廷一行返回谭家,已经后半夜了。 知县晓得今晚生了大事,特特给谭廷留了城门。 谭廷领了这个人情,让正吉明日去县衙道谢,亲自带着项宜直接回了府上。 马蹄停下,项宜正要下马,不想身后的人先翻身下了马,然后径直将她从马上抱了下来,就这么抱着她便往院中去。 项宜吓了一大跳。 “这般不可……大爷快放我下来吧。” 但是那位大爷既没听见,也不说话,只是一路大步流星地向前。 项宜不得不搂住了他的脖颈。 男人脸色这才似有和缓,嘱咐了下人一声。 “今日之事,任何人不许私下乱传。” 他说完,再没有一步停留,就这么抱着项宜回了房中,直到将她轻轻放在了窗边的榻上。 他不说话,项宜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眼下他们二人,到底是何种情形…… 直到他将药匣子拿了过来,又叫了乔荇端了热水上来,项宜连忙开了口。 “大爷不必忙碌,我自己处理便是了。” 可男人却只看了她一眼,抿着嘴角不言语,撩开了她的裙摆,看见了那小腿上的血口。 他脸色完全沉了下去,伸手想替她清理,可手指微微触碰到那细瘦的小腿,她便不安地缩了一下。 谭廷怔了怔,亦怕自己不似她那般擅长做这些事,只能无奈退开,将春笋和乔荇都叫了过来,让她们细细替她处理上药。 两个丫鬟动作又轻又快,不时替项宜包扎完毕了。 春笋去端了炭盆上来,乔荇替自家夫人换了被树枝抽打的破碎的衣裳。 谭廷见她不光小腿受了伤,在灯光下细看,连脸上都有两条红痕。 他不免就想起自己还曾经特意嘱咐过她—— “刚学会骑马,并不能在夜间、林中或者河畔跑马,免得失蹄……最好有人相陪。” 但她不要他这个夫君相陪,还借了姜掌柜的老马,就在夜间、林中、河畔飞奔…… 谭廷气了她一时,可又想到她一个女子,竟然能在这等状况下挺身而出,又不由地目光落在她身上,半晌没能挪开半分。 两人都未说话,直到乔荇替项宜换衣裳的时候,从她衣襟里落下一封信。 “咦?这是?” 项宜一愣,连忙要去拿那书信,却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掌捷足先登。 谭廷拿到了那封信,直接将乔荇遣了下去。 乔荇一走,房中只剩下了夫妻两人。 项宜看着谭家大和他手里自己仿写的休妻书,一时间不知道他到底如何打算。 但谭廷没有看手中的休妻书,反而盯着妻子看了半晌。 他突然问了她一句话。 “宜珍这到底是休妻书,还是休夫书?” 他的声音沉得似在水底。 项宜慌了一下,抬头向他看去,又在他的目光下,不安地低头错开了去。 “是休妻……” “真的吗?真不是休夫吗?” 他又多问了这两句,直问得项宜也不知道如何开口了。 事情发生的太仓促了,是她做的不周全…… 可下一息,男人却将火盆拿了过来。 谭廷沉了一气,静静地看着项宜,一字一顿地说了一句话。 “谭廷今生,绝不会休妻。” 说完,径直将那封假休书,掷到了或火盆之中。 火光倏然腾了起来,将一室映得如白日般明亮。 项宜在那骤然发亮的火光里,不可思议地看向男人,耳边来来回回响起他说的那句话—— “谭廷今生,绝不会休妻。” …… 翌日,谭廷便替项宜告了假,道是受了风寒要休息,只能让赵氏接手打理中馈。 昨晚发生了大事,赵氏不是不知道,不过她并不晓得项宜也参与了其中,只同吴嬷嬷暗暗论起,“是不是怀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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