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王臣浑身一震, 他的心思玲珑剔透,很快便明白了其中缘由。嘉平帝决定立李放为太子,又怎么会对一向支持广陵王李昶的谢家毫无制衡的手段, 更何况, 谢家浸淫商业多年, 暗地里的阴私之事不知有多少, 随便找一点出来, 对谢家都是抄家灭门的祸端。也正是因此, 谢家才要牢牢抓住李昶这颗棋子。然而一旦嘉平帝打算彻底放弃李昶, 作为李昶背后最大支持者的谢家,自然会被狠狠地敲打一番。谢老爷子服毒自尽,并未牵连谢家其他人,已经是大周天子给了谢家足够的体面。 他的神情从震惊变成悲痛,再转为难过。他用力地闭了眼,等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切都消弭在那双洞见了然的眸子之中。 李放轻轻叹了一口气,神情复杂道:“谢公子,你可怪我?” 谢王臣摇摇头,这天下时局,牵一发而动全身。谢老爷子之死,或许要怪李昶无能,或许要怪嘉平帝无情,又或者要怪老爷子自己心比天高,却怎样也怪不到李放的头上。 他轻声道:“太子殿下方才不是说有事想让我帮忙,是为何事?” 李放歉然道:“我确实有事需谢大公子相助,只是如今,我想这个要求只怕唐突了,谢公子恐怕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谢王臣似乎没有听出他的话外之意,敛去眸中哀伤,温言一笑道:“不知太子殿下是担心庐阳城失陷,还是担心广陵王呢?” 李放微微一怔,低声道:“我知道瞒不过你。如今北梁西北的凉州已为卓小星占据,慕容青莲又在西线大败,他若此时选择撤回稷都,将来定会被南北夹击而败亡,只是拖延时间而已。所以他最有可能的选择便是趁我方两府之军还未整合之际,强攻庐阳,彻底击溃东面防线,经略东南。广陵军在淮南城新败,士气已失。广陵王失去太子之位,心中必不好受,而他身边最得力的谢之棠已被调离,谢家亦不会再支持他,如此情境,庐阳只怕连三日也守不住。我希望你能先去庐阳,尽量帮他多支撑一段时间,等我率援军赶到……” 只是…… 谢家老爷子新丧,谢王臣身为长孙,虽说被逐出家门,于情于理也应回金陵奔丧。而且谢家老爷子说起来亦是因为自己才会死,不知谢王臣是否会有心结。 谢王臣抬起头,望向李放,目光中一片沉静。他坚定地道:“将来南北大势,或取决于此役。王爷不必担心我,谢王臣虽是俗人,但也知道什么是更重要的事。”他自嘲道:“近来屡屡回想蜀中的那一段时日,你我立场殊异。那时绝想不到有一天我会站在你一边,更想不到我会被你撵回广陵王身边。” 在蜀中之时,他曾为了广陵王与李放针锋相对,甚至生死相搏,如今却又因为李放之命重新回到广陵王身边。 世事变幻,真是让人无法预想。 一旁的寅虎听到两人对谈,惊声道:“公子,你不回金陵吗?老太爷临终之前既然让我回到公子身边,或者亦希望公子重新回到谢家。” 谢王臣摇摇头:“我早就不是谢家之人了。” *** 庐阳城。 谢宅书房之内,李昶正在批阅桌上堆积如山的案牍,习惯性地去取一旁早已备好的茶水。他素有在处理公务时,喝茶提神的习惯。可是顺手摸了过去,却摸了个空。他抬眼一看,却见茶案之上空空无也。 他大声道:“人呢?怎么连茶水都没人准备了——” 他叫了半日,才终于见到有人进来,将一盏茶水放在桌上。来人正是之前的淮南郡守杜龄山,自从淮南城被萼绿华占据之后,杜龄山失去官位,又怕朝廷问罪,只好紧抱李昶的大腿。他又惯于逢迎,自从谢之棠离开之后,便跟在李昶身边小意伺候着。 李昶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便将杯子扔在地上,怒声道:“这茶怎么一股涩味,今年的新茶呢?” 杜龄山苦着脸道:“回禀王爷,库房的那些新茶在谢之棠离开庐阳之后,都被谢家的人给收拾走了。您现在喝的,是下官临时买的,现在庐阳城兵荒马乱的,又哪里会有新茶?” “你说什么——”李昶勃然大怒,当下便想摔点什么东西宣泄心中怒火,可是四下环顾,却发现书房之中,除了厚重的家具、笔墨纸砚与案头文牍之外,竟是一无所有。 杜龄山小声道:“王爷,在谢公子离开之后,谢家的下人们,将院中的贵重值钱之物都一并收拾搬走了。还有府中的那些下人,都已经撤走了。”他顿了一顿,从衣袖中掏出一叠信札来,道:“还有,这些天,东府之中有不少的府卿幕僚离开。他们无颜面见王爷请辞,便委托我将请辞的文书转交给王爷。” 李昶闻言一怔。 是了,父皇已经下令封李放为太子,掌管东西二府的军务,文武百官皆须遵其号令。 对谢家而言,自己只是一次失败的投资。生意上的投资失败只是损失银钱,而政治上的投资失败决定生死。 为了这次失败的投资,谢家的掌门人都已经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父皇选择了李放,那么谢家不会再多为自己这个失败品付出一枚铜钱,没有把他赶出这座富丽华美的大宅已经是给了他天大的面子了。 他颓然地坐在椅子上,那一双眸子空洞得仿佛失去了整个灵魂,阴暗的书房也变得幽冷起来。 良久,他才对杜龄山道:“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不知为何,杜龄山只觉得此刻这个双眸无神的广陵王,竟比之前那个生气之时会乱砸东西的广陵王更加可怕。他不愿在这座幽冷的书房多呆一刻,飞也似地离开。 李昶抬起头,望向书桌之旁的剑架之上,那里正放着一柄暗沉如水的宝剑——龙渊。 失去淮南城,失去整个骁字营,甚至差点失去自己的生命,得回的唯一有价值之物便是这柄宝剑了。在失去淮南城之后,他心中明白,他唯一能将功抵过的也只有这柄龙渊剑了,是以在战后送呈的奏折上特地加上了自己从萼绿华手中夺回龙渊剑的消息。 可是,他等到的却是父皇封李放为太子的圣旨。关于龙渊剑,并无一字再提及。这柄曾受天下人追逐的神剑,仿佛在一夜之间变得无人问津,就如同他如今众叛亲离的境遇一般。 “咚咚咚——”门外传来敲门声,一名守卫道:“王爷,谢少傅回来了,他说要求见王爷——” 李昶道:“他既回金陵奔丧,还回来干什么?父皇想必亦不想再看到他谢家与我广陵王有任何关系,让他离开吧——” 他如今最为后悔之事,便是当初没有相信谢王臣之言,而选择了谢之棠,以至于被谢家所误,落到如此境地。 可是门外敲门声不但未止,反而更趋激烈了。他心中焦躁莫名,积累的怨恨如沸火翻腾,他“嗖”的一声,拔出龙渊剑,一剑朝大门斩去,厉喝道:“滚,别烦我——” 木制的大门难以承受神剑之威,轰然倒落。只见全身素白、眉目清朗的谢王臣站在门外。方才龙渊剑气放出的一刹那,他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连忙将候门的侍卫拉到自己身后,同时体内“金钟罩”自行运转,这才在龙渊剑气之下安然无恙。 李昶看到门外的谢王臣时,微微一颤:“竟然是你?是李放让你来的吧……” 看着李昶那空洞无神的双眼,一瞬之间,怜悯、愧疚、怅惘、喟叹等复杂情绪涌入谢王臣心底,让他双眼酸涩,心里沉甸甸的。李昶落到如今境地,彻底与太子之位无缘,虽然主因在谢之棠数次决策失误,可是与他自己亦脱不了关系。毕竟是他因为李放,而选择放弃了广陵王。至于竟陵军在西线的大胜,亦离不开他的帮助。 他想说些什么,开口却只道:“我……” 李昶背过身去:“你回去吧,我不需要李放来可怜我。” “你误会竟陵王……不,你误会太子殿下了,他并不是我们从前想的那样……”谢王臣道。他想说李放并不是以前他们所以为的那般权欲熏心,只为与广陵王争权夺利,他想说李放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能将这破碎的山河重新粘合。可是在李昶那仿佛失去灵魂的躯壳之前,他的一切说辞都没有任何意义。 而“太子殿下”四个字,更是触动了李昶敏感的神经。 “呵,谢大公子是想说他李放品性高洁、并不贪慕权势,可是如今成为太子的人又是谁呢?”李昶冷笑道:“如今谢老爷子死了,谢之棠也离开了,你们谢家和我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你走吧。” 谢王臣知道如今的李昶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自己的话,他叹了一口气道:“如论王爷您会不会接受我,我都不会离开。你说的不错,我确实是奉太子之命而来。我接到的命令是在竟陵援军赶到之前,帮助王爷守住庐阳城。根据陛下颁布的诏令,太子殿下有权接掌庐阳军务。我持太子谕令而来,即使是王爷你也无权要求我离开。” 李昶不愿多看他一眼,淡淡道:“随便你。”
第157章 利益交换 孟春已过, 正是江南莺飞草长之时,甫历大战的淮南城却毫无春意。半个月之前还热闹繁华的城池如今已经变成了一片焦土。广陵大军撤退之时,放火烧毁了来不及带走的所有东西, 大半城郭沦于火海之中。当地富室豪贾早已携钱财逃往他处,剩下的不过是些家中别无余财的普通人。他们或被北梁军屠杀而死,或沦为奴隶。萼绿华在淮南城大肆搜刮,所得亦有限, 完全不足以弥补军中粮食亏空。她命人沿淮江两岸四处搜刮存粮, 以至于激起各地的反抗。这些民变虽然都被一一镇压下去,却也大大延缓了北梁大军继续南下的脚步。 淮南城的城墙之前在炮火中受损, 萼绿华入城之后已经征调民夫,紧急修葺了一番。但为了防止流民作乱,淮南城的城门大部分时候是关着的。 这一日入夜之后,淮南城门却轰然大开,几道黑色骑影在夜色的掩护之下消无声息地到了城下,北梁军在淮南战场的最高指挥者萼绿华竟然在城门口亲自迎接。 萼绿华身着一袭紫色缠枝牡丹花绫纱裙, 云髻高耸, 黛眉轻挑, 朱唇明艳,显得艳丽又高贵,与之前一身戎装、杀伐果断的女将军判若两人。她望着马背上的那道挺拔人影, 轻轻敛衽为礼:“王爷一路风霜, 甚是辛苦。绿华已备好晚宴, 为王爷接风洗尘。” 她轻轻地朝慕容青莲伸出手, 在她身后, 一辆青骢马拉着的宝盖香车停在道旁。 慕容青莲目光深沉:“带路吧——”他仿佛没有看到那只纤纤柔荑, 胯/下坐骑向前两步, 便已越过萼绿华,行在前面。 萼绿华脸色僵硬,深吸了一口气,道:“王爷不如下马,与我共乘如何?” 慕容青莲回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道:“皇后,你我之间,又何必拘于儿女情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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