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王臣也曾几次上门,想要开导于他。李放并非嗜杀之人,就算将来继位,也必不会清算,他还是可以好好当一个闲散的王爷,颐养天年。可每次他一提到李放,李昶便拔剑和他动手,他既不好伤了李昶,也不想经受龙渊剑那强大的剑意,就算他有金钟罩在身也吃不消,只好落荒而逃。想着多看看书也能怡情养性,谢王臣也就随他去了。 可是,到第五日,他最为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连绵了数日之久的春雨突然停了。 虽然道路泥泞,但在天光乍出的那一瞬,数十万北梁大军就出现在庐阳城的地平线。大军如潮水一般汹涌而至,锣鼓咚咚,军号齐鸣,马蹄震天,轰如雷响,无数军士发出山洪海啸般的呐喊,整个庐阳城连同大地都颤抖起来。 谢王臣脸色发白,这样的攻势,在他数年的军旅生涯中亦是见所未见,他真的能坚持到李放率军赶到的那一天吗? 北梁大军兵临庐阳城下,先做了几次试探性的攻击。谢王臣早有准备,连弩齐发,配合火油,将敌人的大军隔绝在护城河之外。北梁大军旋即便撤出了弓/弩的射程。不久后轰然一声,一个巨大的火球从北梁军阵中飞出,穿越护城河,落在城墙之上,炸裂开来,火光四起。城墙裂开一个巨大的缺角,不少士兵被火灼伤。 轰然之声四处响起,无数的火球接二连三地落在城墙之上。不知道北梁军中有多少火炮,竟能同时发射如此之多的炮弹。庐阳城墙在轰鸣声中摇摇欲坠。 守城长官冒着烟尘,摸到谢王臣身侧,惶然问道:“谢少傅,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谢王臣心中亦是一片绝望,他所能做的事情已经都做了,可是如今敌人并不靠近,只在远处发炮,他所准备的城防物资全然用不上。想要扼制敌人火力,唯有大军出城与敌人野战一途,可是面对两倍于已的攻城大军,还是名震天下的幽州骑兵,出城不过是一条死路,而坚守不出还能死得更慢一些。 难道真的要如李放所说,放弃庐阳,屯水师于居巢湖口,退守长江防线吗?那样的话,江北的大片土地和无数百姓将彻底沦于敌手。庐阳乃是大城,人口更是数倍于淮南,一旦失守,后果不堪设想。一时之间,他心乱如麻。 就在他难以决断之时,却见城门忽然大开,一道银白色骑影绝尘而出,在他身后,无数的南周士兵列阵而出,向北梁大军扑了过去。 那道背影竟是如此熟悉!以至于谢王臣连呼吸都差点停滞。 闭门数天未曾外出、亦不曾过问军务的李昶竟然在这个要命的关头带着大军出城,谢王臣气得差点要吐血三升。 他急匆匆地下楼,却正对着一道不太熟悉的人影,从马背翻身而下。 杜龄山看到他,哭丧着脸,道:“谢,谢,谢……” 看着眼前的温润脸庞,他似乎才意识道眼前的谢家公子换人了,不再是他所熟悉的谢之棠,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 “你还是叫我谢少傅就行。”谢王臣道。 “谢少傅,广陵王率军出城了。北梁军来势汹汹,王爷此举无异于自杀啊,谢少傅,你可一定要救救王爷啊……”杜龄山抱着谢王臣的腿大声嚎哭道。淮南城没了,谢之棠本来承诺给他大好前途,结果半路跑了,杜龄山只能紧抱李昶的大腿。要是李昶也没了,他杜龄山的官身只怕便真没了。这位谢少傅虽然是太子的亲信,但听说以前也是广陵王的属下,应该不会见死不救吧。 谢王臣心中正恼怒,大声斥责道:“你身为王爷的亲信,怎么不拦着他啊?” 杜龄山一把鼻涕一把泪道:“下官倒是想拦,但拦不住啊。如今太子殿下尚未来到庐阳,广陵王名义上仍然是广陵军的最高指挥。他调动大军随他出城抵抗,又有谁敢阻拦……而且,你不知道广陵王的那个样子,好像是疯了一般……” 谢王臣没好气道:“李昶是个疯子,难道石鹏、庒明汉、潘顺、王达开几位广陵军大将也都疯了不成,竟然同意率军跟他一起出城……”他神色一凝,道:“不对,我昨日去见王爷之时,他明明还很正常,你怎么会说他疯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半个时辰之前,王爷突然冲入军营,让大军随他出城迎战北梁大军。本来王达开将军进言说要询问谢少傅你的意思,不料广陵王当场翻脸,以不尊军令为由将他当场格杀,其余之人又有谁敢多嘴,而且……而且广陵王拿着龙渊剑,杀气腾腾的,几位将军便说‘反正出城也是要死,城破也是要死,不如追随广陵王,殉国而死,也算轰轰烈烈……’,广陵王拿着那把龙渊剑,哈哈大笑道:‘本王岂会一败再败?本王手中这柄宝剑正是有着号令王权之称的天下第一神剑,本王一剑便可挡兵十万,嘿嘿嘿嘿,今日就让你们看看本王如何带你们反败为胜……’” 杜龄山脸皱成一团,道:“谢少傅,龙渊剑再神也不过是一把剑而已,又如何能挡兵十万,广陵王不是疯了又是如何?” 谢王臣浑身猛地一震,他倒是想起太多关于龙渊剑的传说了。在大周一朝,确实有过好几次龙渊剑一剑挡兵十万的故事,只是事涉隐秘,并未录于正史,而且已经是数十载之前的往事了。如今龙渊剑闻名于江湖,为众人所熟知,只因为它是中州大侠卓天来的佩剑,而曾经身为谢家继承人的谢王臣却知道一些不闻于正史的秘密。 龙渊剑作为王权之剑,曾经数次随镇国侯府出征,这些一剑挡兵十万的故事都出现在卓家,而这些动用过龙渊剑的卓家家主都在盛年夭亡。 这些事情他谢王臣知道,而李昶身为南周皇子,只怕知道得比他更为清楚。 他抓住杜龄山的肩膀,表情狰狞道:“你这几天跟在王爷的身边,我不在的时候,他都干了什么?还说过什么话,有什么异常举动,你都一一给我复述出来,快——” 杜龄山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但亦知道事关紧要,连忙道:“这几日王爷只在书房看书,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举动。对了,好像是在昨天下午,王爷看书看得好好的,突然哈哈大笑,笑得很是恐怖,说龙渊剑的最大秘密在于血,又说什么龙渊剑是以鲜血传承什么的。这句话没头没尾的,下官琢磨了半天也没琢磨出啥意思,只以为王爷是魔怔了……” “还有吗?”谢王臣问道。 杜龄山又想了想道:“是了,王爷这几日似乎睡得不太安稳,睡觉经常说梦话……” “他睡梦之中都说了什么?” “王爷说,他说……”杜龄山哭丧着脸:“下官不敢说,只恐对太子殿下大不敬啊……” 谢王臣怒道:“都什么时候了,还什么敬不敬的。你要不说,我现在就杀了你。”他抽出身后宝剑,作势要动手。 杜龄山几乎哭了出来:“王爷……王爷说‘李放,我一定会证明,我广陵王李昶并没有不如你。我比你强,我一定要证明,我比你强——’” 他似是可以模仿李昶睡梦中那压抑而又疯狂的声调,拿腔拿调,极为古怪,可是谢王臣却半点也笑不出来。 就连他,原本李昶最为亲近的人,也从来没有想过李放给李昶的心理阴影竟是如此之大。 他一把夺过杜龄山手中的缰绳,翻身上马。 杜龄山急忙大声道:“谢少傅,你去哪里?” “我去追他回来,庐阳城的防守就暂交给你了。无论如何,最少要守到广陵王平安回来。若是敢弃城而逃,我必杀你——” 谢王臣在马上回头作答,望向他的双眼一片血色的肃杀,让杜龄山噤若寒蝉。他不禁有一种错觉,眼前这位看起来温润无双的谢家长公子,比那位盛气凌人的谢家四公子要可怕许多。 北梁军阵前,慕容青莲坐在马上,漫不经心地看着不远之处的炮火。 这场战争打成这样真是无趣之极,四十万大军站在城门口,齐刷刷地看琅嬛胜地放烟花。虽然有情报称如今主持庐阳城防务的是李放派来的谢王臣,但不管是李昶还是谢王臣面对黑压压的北梁大军,无论如何也是不敢出城一战的。 琅嬛胜地的火炮果然生猛,看那迸发的烟火,估计只需要半日时间庐阳城便可攻破。如此大的杀器竟然一直被这样一个神隐于世的江湖门派掌握。哼,虽然现在自己需要依赖琅嬛胜地来对付南周,但是等天下安定之后,也该好好考虑如何出手对付这个竟然妄图挟制自己的门派。 正在他沉思之际,忽然听到前方传来一阵惊叫之声:“敌军出城了——” 慕容青莲抬头一看,果然见到庐阳城一队黑压压的兵马正列阵而出,他发出一声嗤笑:“真想不到,南周大军竟敢出城,看来谢王臣跟在李放身边,胆子倒是变大了。” “他们守在城内也不过是等死而已,除非现在便弃城而逃。”萼绿华望向他:“王爷,是否要趁他们队列未齐,立刻攻击?” 慕容青莲摇头:“现在上去,会进入城头弓/弩范围,不妨等他们大军彻底出城之后,再行攻击。” 萼绿华点点头,再次努力向城门方向望去。看着那道熟悉的骑影越来越近,她身形一震:“王爷,出城的并不是谢王臣,而是……广陵王李昶,他手中所拿的正是龙渊剑。”她驱马而出,正色道:“师妹疏忽,以致龙渊剑落入李昶之手,我现在就去将龙渊剑夺回,献给王爷。” 慕容青莲点点头,以李昶的实力,并不值得他亲自出手。 萼绿华点好兵马,向那道银白色的骑影迎了过去。 李昶三番四次败于她手,上次若非谢之棠率谢家死士拼死相救,他早被自己生擒。萼绿华一催马腹,已在李昶面前三丈处站定,冷声嘲讽道:“想不到广陵王竟还敢带剑出城,是要将龙渊剑双手奉还吗?” 可是,她话音未落,便已呆住了。李昶望向她的眼神,十分怪异,他的双瞳血红,眼神疯狂而迷乱,深邃又执着,在这双眼里,她分明看到了死意。而在那眼神深处,有一丝不同以往的隐隐暗光。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就像是要将自己的生命燃之一空,来换取某种微不足道的意义。 李昶的嗓音沙哑:“很好,就让你之鲜血,为我一雪前耻——” 他右手握剑,龙渊已然出鞘,绽发出耀眼的剑光。他的左手已覆上龙渊剑刃,口中低喃道:“龙渊啊龙渊,今日我以我之鲜血为你开封,便请你助我化身修罗,守住庐阳城——” 他的左手在剑刃上划过,殷红的鲜血滴落,可是那鲜血并未随剑刃滑落,而是瞬间消逝,似是被这柄神剑所吞噬。剑身饮血之后,变得如鲜血一样赤红,剧烈跳动着,渴求着更多。直到餍足,方发出一声嘶哑苍凉的剑鸣。 与此同时,一股雄浑霸道的力量从剑身直灌入他的身体之内,他浑身开始剧烈颤动起来,衣发尽张,仿佛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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