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微微前倾着身子,苦不堪言道:“夫人腹上中的那根金簪完全没入身体里,体内一直再失血,如果不将金簪取出,绝无可能活命,可取出金簪更是难上加难,夫人很可能中途就丧命。取出金簪的痛苦非常人所能忍,那对夫人来说就是一种折磨,我虽有麻沸散,但夫人的状况,我不敢冒然加量,她可能一睡就醒不过来了。” 大夫说到此处,抬眼看了看他,不忍心道:“其实夫人这情况,已是无力回天了,再行医治,不过是徒增折磨而已……” 千流也没想到竟然会这么严重,扭头看向主子。 男人脸上看不出什么神情,沉吟片刻,他起身往屋里走,几人一起转过身的时候,忽然看到门口露出一个小脑袋。 阿回扒着门框,双眼滚圆地看着他们。 他不知什么时候醒来了,刚才大夫的话,也不知听到了多少,听懂了没。 男人脚步仅仅顿了一瞬,复又迈步上前,与阿回擦身而过之时,衣角忽地被攥住。 男人低头,看到阿回一双微微发红的眼睛,他张了张口,用天真的语气问他:“阿娘是不是很疼?” 男人看了他半晌,没有回答他,而是继续向前,行至床边,姜肆躺在床上,头发被汗浸湿了,呼吸微弱,但还尚存意识。 屋中静得落针可闻,两双眼睛对视时,男人才开口,语气毫无波澜:“大夫说,取出金簪会很痛苦,也不保证能救你一条命,但这是唯一的机会,你想怎么做?” 这是姜肆救下他后听他说得最长的一段话,低沉,冷漠,无情,但还是那么好听。 姜肆是一个医女,她最清楚自己的情况,男人问完她,她下意识偏头去寻一道身影,看到床边的阿回,她鼻子一酸,眼前有些模糊。 相公生死不明,如果她也走了,阿回怎么办? 她忽然想起阿回三岁那年,她帮游神医出诊看病,把阿回一个人放床上,结果阿回不小心摔到了头,她心疼自责了一晚上,阿回都不哭,只是抱着她说:“阿娘,我不疼。” 第二天阿回呼吸不畅,游神医过来看他,只说了两个字,憋的。 明明很疼,忍着不哭,忍到呼吸都呼吸不了了,也不想让她担心。 可他那会儿才几岁啊,就那么懂事。 姜肆心疼他,她想活下去,起码护到他长大,护到他有能力保护自己,告诉他有些时候不必忍,可以哭,哪怕任性一些都好,她会纵容他惯着他,也只有她可以,她是他娘啊! “我想……取出金簪。” 姜肆转过头,用尽力气,对男人说道。
第四章 大夫要取出金簪了。 因血光寓为灾祸,乃不祥之物,大夫想请几人出去,谁知男人漠然地瞭他一眼后,竟然转身走到凳子前坐下,右手搭在桌面上,没有要走的架势。 主子不走,千流自然也不离开,只是他看着屋中站立难安的孩子,终究有些不忍,回头跟主子道:“要不属下带他出去避一避吧?” 他说得声音极小,阿回却听到了。 他匆忙扭头看向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正好与他四目相对。 似是害怕那人真的应声赶他出去,阿回拔腿往回跑,噔噔噔跑到床边,一把搂住床上的姜肆,口中喊了声“阿娘”,带了几分无助和不舍。 大夫一时有些为难,孩子在这,一是让他分神,二是,这么大点的孩子倘若真亲眼见到他母亲是如何死去的,恐怕会落下一辈子的阴影,正踌躇时,背后却传来男人沉稳的声音。 “开始吧。” 大夫顿了顿,拿出一块木板让姜肆咬着,条件简陋,只能这么做,等到那尖刀从烛火上燎过之后,深深扎进了肉里,姜肆浑身一震,猝然瞪大了双眸,额头上青筋暴起。 阿回在她出声的那一刻眼泪就掉下来了,可他也不敢哭出声,只能一遍遍焦急地睇着大夫的神色。 他知道,若大夫面容舒展,阿娘就没事了,若大夫眉头紧皱,则事情不顺。 大夫始终都是一副面色凝重的样子。 姜肆昂着头,紧紧咬着木板,每一下都是剧痛,每一下都是苦不堪言的折磨,她的眼眸越来越涣散,只有紧扣着床沿的手在昭示着她还活着。 “找到了!” 终于,大夫面色一喜,大声说道。 阿回不由得抓紧姜肆的手,坐在凳子上的人也站了起来。 可紧接着,就听到大夫一声惊呼:“不好!” 血从伤口上汩汩流出,怎么都止不住,最糟糕的情况还是发生了,大夫从一开始就不抱希望,眼下看到这种结果,似是早有预料,他无奈地摇摇头,将伤口处理好,走到男人跟前,眼中有悲伤:“我已无力回天了。” 姜肆还在苦苦坚持。 她感觉到手心有热度,阿回还在握着她的手,知道那是阿回在害怕她的离开,于是她睁大了眼睛,死死地瞪圆双眼,那一口气抵在喉咙中不上不下,眼泪从眼眶中流出,溃不成堤,不舍和绝望变成无声的嘶吼。 大夫都不忍看这样的画面,背过身去。 千流看向主子,而主子望着前面,沿着视线看去,目光的尽头,似乎落在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阿回踮着脚往上够,直到能完全抱住姜肆的脖子,他把头埋在姜肆的肩头,用认真又温柔的语气,在她耳边低声说着: “阿娘,你不要担心我,阿回会自己吃饭、穿衣服,隔壁家的李婆婆养了一窝鸡,阿回可以帮她喂鸡,阿回吃得少,可以养活自己,游爷爷留下的那些银票,阿回也记得在哪,阿回不说出来,怕他们给抢走,阿娘,你要累了,就睡一会儿……” “睡一觉吧,嗯?阿娘,你也听话,好不好?在梦里就不痛了……” 千流不敢置信地看着床边的两道身影,那还孩子奶声奶气地说着话,却有超脱常人的冷静,一般的孩子到这时一定哭着喊着求娘亲不要走,他却一遍遍地安抚她的娘亲,叫她好好睡一觉。 姜肆却知道阿回到底在想什么。 她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他,所以他想让她放心,宁愿留下自己一个人,也不想让她再痛苦。 男人眸光深深,他看着那边,眼前不由自主地出现了昨夜里女人给孩子喂粥时的场景。 那画面似曾相识,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一个笑容温婉的女人,端着一个破碗,将热气腾腾的白粥喂给他吃,旁边站着一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孩子,满眼希冀地看着他,艳羡不已。 头又开始疼了,男人烦躁地转过身去,扯开衣袖,将一个玉瓶递给千流:“给她吃了。” 千流看到那鎏金玉瓶,脸色骤变:“主子,这……” “去。”男人语气不容置疑。 千流犹豫片刻,心知主子为人,一旦决定的事,任何人都阻挠不得,他一把抓过玉瓶,毫不迟疑地绕过他行到床边,从瓶中倒出一粒丹药,托起女人后背,将之喂到她口中。 阿回不知眼前的哥哥是何用意,只见他平稳地放下他阿娘,伸手摸了摸他头顶,笑着道:“放心,你阿娘不会死了。” 阿回吸了吸鼻子,眼睛死死地瞪着他:“你骗人。” 千流蹲下身,扶着阿回的肩膀,扳过他身子让他去看门口那人:“他把这世上最好的药给你娘亲用了,他是君子,金口玉言,不会骗你。” 千流说得恳切,阿回看了很久,直到千流感觉到手中的小身板在一下下颤动,他急忙把孩子拉回来,却看到阿回早已泪流满面了,迎上千流惊诧不已的神色,阿回终于忍不住,放声嚎啕大哭。 不知怎么的,千流竟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他伸手敲了一下阿回的脑壳,笑骂道:“这才像个孩子!” 大夫再进来把脉时下巴都要惊掉地上,姜肆的脉象在一点点好转,因失血而苍白的脸色此时也已缓和不少,大夫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能在那感叹:“此乃神迹啊!这样竟然都能挺过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必有后福,哈哈哈哈——” 千流在一旁腹诽:“废话,主子的救命药都给她用了,那可是世上仅此一颗的护心丹!” 大夫留下药方之后就走了,剩下煎药的活。千流自然不敢让主子动手,主子现在有伤在身,就算没伤,主子也不应纡尊降贵去做这种事,千流正要自告奋勇的时候,小阿回已经在外面生起火了。 小小一团坐在杌子上,躬着身子,手中拿扇子掌控火候,熟练的动作,一看就不是第一次。 “事情查得如何?” 千流正看阿回煎药,背后突然传来主子的声音,他急忙回身,冲主子抱了抱拳,压低声音道:“回主子,都查清楚了,昨日来闹事的是清水县县令家的二公子,三年前就骚扰过姜娘子,未遂,昨日听闻姜娘子回来了,色心不改,就又来抢人了,告密的是隔壁的李铁牛一家。” “还有呢。” 千流抬了抬头,迟疑一下,道:“属下听说,姜娘子原来的夫君,叫霍岐……不知是不是我们所知那人……” 男人手指沿着桌面上的纹路轻轻摩挲,半晌未再说话,过后不久才开口,仍旧惜字如金:“显国公亡妻的母族是?” 千流念叨一遍这句话,心里倒腾着这几层关系,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抬头道:“姓宋!” 半月之后,在回京路上失踪的皇帝终于有了消息。 丰庆十二年九月十四日,帝归卉州,太后大恸,哭不止,帝无恙,朝纲渐稳。 十五日,帝宣骠骑将军霍岐入宫。 秋风扫落叶,细柳绕清池,霍岐越过一排排柳树,随内监行至清池栈桥上,看到一抹玄色身影坐在栈桥边垂钓,快步走了上去, 还不到近前,就听那人问道:“道衍步履轻盈,何事如此欢喜。” 霍岐弯身行了一礼,复又起身,笑容难掩,只道:“家事。” 萧持没看他,目光始终落在水面上:“朕听说了,你寻到了你的发妻。” 霍岐一怔,似是没想到陛下竟会在意这种事,但他也没多想,近来,他确实逢人就想分享此等喜悦,现在陛下问了,他也没有隐瞒。 “是卫副将和韩指挥为臣求来的消息,不瞒陛下,前段时间臣委派二人去做陛下吩咐的事时,私心作祟,又嘱咐二人特地为臣寻找发妻,不过陛下放心,卫副将和韩指挥绝没有耽误正事。” 萧持放下鱼竿,太监总管张尧递上前一块沾湿的汗巾,萧持净了净手,转身看着霍岐,抬脚往外走。 霍岐转身跟上。 “你打算怎么办?” 二人行了一会儿,下了栈桥,霍岐突然听见陛下的疑问,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才知陛下是在问他对于这件事打算怎么办。 陛下何时对别人的家事也如此感兴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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