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陛下,臣打算不日便去清水县,把肆……把臣的妻子接回来。” “理应如此,”萧持轻点下巴,忽然扭头,稍带玩味的视线睇着他,“只是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做带来的后果?” 霍岐皱了皱眉头,低头想了想,又抬头:“陛下怕琅琊王氏那边不高兴?” 萧持移开目光,眼里有一闪而过的讥诮,再说话却仍是那副莫不关己的语气:“琅琊王氏作何想法,是你要考虑的事情。” “那陛下在担心什么?” 萧持背着手,看着前方碧波荡漾的清池,池中锦鲤来回游动,时不时跃出水面,萧持看向霍岐,眸中隐有深意:“朕只是好奇,你的那个发妻,甘不甘愿随你回来。” 说完,萧持继续向前走,背对着他摆了摆手:“朕突然没了兴致,改日再找你垂钓,回吧。” 霍岐看着陛下背影,心头却被他那句话深深触动了,他从没考虑过这个可能。 他恍惚想起姜肆的模样,还有她的脾性,她的为人。 倘若他告诉她,他早在外面娶妻生子,姜肆就算饿死在外面,也不会随他回京。 是他把事情想简单了。 霍岐收起嘴角的笑,忽然没了初闻消息的兴奋。 半月后,清水县。 姜肆卧了一月的床,已经可以下地做些简单的活,但家中一应事务都轮不到她,只因为那个她在河边捡到的神秘男人离开前,给她留下了一个奴婢任她使唤。 奴婢叫疏柳,年纪不大,说话做事却干净利落,饶是姜肆再不习惯被人伺候着,经过这半月,都觉得有些离不开她了。 今日起来,姜肆左眼皮总是跳,弄得她心里也有些七上八下的,总觉得没有好事。 阿回一个人在院里玩,疏柳出去采买了,她有些不放心,披了件衣裳要出去。 还没到门口,就听见阿回带了几分警惕与不安的声音:“你是谁?” 姜肆心中一紧,害怕又是宋成玉那个混蛋,转身抄起一把扫帚就跑了出去,刚踏出门槛,她却一下顿住。 院中站了一个人,锦衣玉冠,气宇轩昂,眉宇间多了几分肃杀之味,若不是熟悉的脸在冲击着她的记忆,她都快要不敢认眼前的人是谁了。 霍岐站在阶下,一把将愣住的阿回抱起,看着姜肆,笑着道:“肆肆,我回来了。”
第五章 姜肆是个弃婴,出生在大雪天,当时魏国战乱,百姓流离失所,嗷嗷待哺的婴儿在草垛堆里放声嚎哭了一整天,没有人多看一眼。 乱世里没谁活得容易。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教书的姜子期把她捡了回去。 姜肆从小就惜福,她知道自己能在乱世里捡回一条命就是天大的幸运。 那时大魏已到暮年,战乱横生,礼乐崩坏,百姓连肚子都填不饱,更遑论读书写字,姜子期一介读书人,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私塾也办不下去,为了躲避战乱,孩子们都跟着父母逃走了。 姜子期为了养活姜肆受尽苦楚,他有读书人宁折不弯的脊梁,到后来也甘愿为一斗米而折腰,几年摧残下来以致病体支离,最后死在破败不堪的茅草屋里。 萧索凄惨到死,都没见到一点儿希望。 可姜肆却被他养得极好。 姜子期临死之前,把姜肆托付给打铁的霍柏山,以自己全部藏书作为交换,姜子期一生即便是最穷困潦倒的时候,也有两不卖,一是不卖儿女,一是不卖书籍,到最后,他宁愿卖了所有藏书,也想女儿能有一个好归宿。 霍柏山起初就是惦记姜子期那些书,本想等他死后只把书带走不管姜肆,可他的妻子吴氏见姜肆可怜,不顾霍柏山反对,硬生生把姜肆接了回去。 姜肆就是那时遇见的霍岐。 霍岐长她三岁,姜肆一直唤他大哥,从不改口。她刚到霍家没几天,霍柏山就起过多次想把她扔掉的心思,有一次寒冬腊月,他骗她去上山捡柴,竟然将她一个人抛弃在悬崖峭壁上,风雪交加的夜里,她冻得全身僵硬,以为就要死在那里,是吴氏和大哥冒着风雪将她救了回去。 此后,不管霍柏山使出什么招数,吴氏和霍岐总有办法把她找回去。 而霍柏山,就算再怎么厌恶嫌弃她,终究动不下去手,于是他兢兢业业蒙头养家,把自己活成了第二个姜子期,霍柏山身子垮了,一病不起,很快就去了,吴氏与霍柏山吵闹了半生,时常如仇人一般,可霍柏山去了没多久,吴氏竟然也失了魂,没多久就随他走了。 那时村中还剩几户人家,都骂姜肆是煞星,命绝,会克死身边所有人,霍岐却不信邪,带着刚满十岁的姜肆离开这里,去了霍家祖籍所在的临镇,也就是清水县。 霍岐背着姜子期留下的书,拉着姜肆的手,告诉她这辈子他永远不会丢下她。 就是从那时候起,姜肆发觉了霍岐在她眼中和心中是不一样的,他永远那样宽博坚强,为她遮风挡雨。 霍岐重拾父亲留下的旧业,打铁养家,他们白日劳作,夜里一起看书识字,直到桌前的那盏油灯变作了洞房花烛。 简陋的红布挂上床头,独独一根红烛点着火光轻轻摇晃着,姜肆还是很惜福,她把这一时一刻的安逸和宁静当作是恩赐,而霍岐也在那一天从少年蜕变成为了男人。 他待她弥足珍视,哄她,逗她,保护她,拿出一个人最赤诚的热忱纵容她宠爱她,只可惜,这样的好日子只维持了三个月那么长。 丰庆十年春,霍岐被抓去充军,被押走时他们甚至没有一个体面的离别,姜肆被人墙阻隔,她只听到他扯着嗓子大喊:“肆肆!等我回来!等我回来!” 那几声大喊被淹没在哭天抢地的哀嚎声中,姜肆站在料峭春风里,泪被吹干,那是她第一次那么真实地感觉到绝望。 父亲走了,霍伯伯走了,吴氏走了,大哥也走了。 他让她等他回来,又要何年何月才能相见? 她从来不怕颠沛流离之苦,只怕无人相陪,倘若有人与她为伴,就算这世道再艰难再苦,她会甘之如饴,就在这个时候,阿回来了。 他来得那么不巧,却又像上天的恩赐。 从前是一个个人从后面托着她去生,这次,变成她要护着别人好好活下来,因为阿回,姜肆人生中又有了那么一点儿光亮。 光亮变成希望,希望变成妄想,姜肆看着阿回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期待,倘若有一天霍岐真的回来了,他见到他们会是何种表情。 她以为时间会冲淡一切,可实际上,她这五年来如一日地不停在想他,每天都在祈福,每天都在许愿,后来都不敢太过奢求还能再见到他,只希望他能在某个地方安安稳稳地活着。 活着,在这个年头,太不容易了。 所有的奢望都当作幻想,以至于幻想真的出现在眼前时,都变得那么似真亦假,如梦似幻,她甚至都不敢上前去触碰。 姜肆握着扫把,好像在脑中把自己这一生都过了一遍走马灯,是佛祖显灵了?还是她跟阿回都已经死了,去了阴曹地府? 她还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手中的扫把应声而落,掉在脚边,霍岐看了一眼,抱着阿回一步一步走近,姜肆甚至有些怕了,收脚后退一步,霍岐赶紧拉住她的手臂,忍不住笑了一声:“不认得我了?” 他察觉到姜肆的手在发抖,下一刻,姜肆忽然落泪,上前一拳头一拳头砸在霍岐身上,她咬着牙,却压抑不住的哭腔,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这样一味地宣泄。 等姜肆打得累了,霍岐才将她抱在怀里,手掌抚着她头顶,轻轻说道:“我回来了……” 听着他熟悉的声音,姜肆终于忍不住,在他怀里放声哭了起来。 待姜肆平复好情绪已是在夜里,她哭得眼睛有些红肿,衬得皮肤越发苍白了,疏柳回来看到她这副样子吓得一惊,反倒让姜肆觉得不好意思,解释一番过后,疏柳知趣地给一家三口留下空间,退了下去。 姜肆拉着阿回的手,难掩心中兴奋:“看看,这是你爹爹。” 阿回躲在姜肆后面,往外迈出一步,跟姜肆不同,他看起来好像并没有很开心,一双懵懂的大眼睛望着霍岐,眼中都是疏离和陌生。 霍岐倒是不在意,他蹲下身,一手抚上阿回的肩膀,稍稍用了用力,阿回双唇紧闭,使劲反抗他的力道,努力维持身子不晃,霍岐眼中有惊喜,抬头看姜肆:“这小子劲可不小。” 姜肆想说随我吧,想了想又把话咽回去,无奈道:“他有时会帮我砍柴,斧头都会抡了,但他身体并不好,这些我都不让他做的。” 霍岐眸光一黯,眼中有抱歉:“让你们受苦了。” 姜肆忙笑着摇头:“这怎么能怪你呢,你能活着,我已经很知足了。” 霍岐没有言语,收回视线,他看着眼前阿回的小身板,那双眼睛是随了他娘,可这副认死理,死鸭子嘴硬的模样又真真是像他,越看越喜欢,越看越高兴,他眸中含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阿回看了姜肆一眼,姜肆示意他说,阿回便扭过头认真道:“我叫霍遂安,阿娘叫我阿回。” “哪个遂?” 阿回顿了一下,姜肆帮他说:“遂愿的遂,我取这个名字,是希望他如意安康。” “遂安……”霍岐默默念叨一遍,“好名字,日后披甲上阵做一个将军,遂意功成,安定四方,也很好!” 阿回皱了皱眉,却什么都没说。 姜肆铺完床,阿回已经困得小脑袋抬不起来了,一直在那磕头,姜肆把他抱到床里,霍岐跟着走过去,摸了摸坚硬的床板,小声道:“明日收拾好行李,你跟阿回就随我入京吧。” 姜肆动作一顿,不知为何,总觉得心里坠了一块石头,她转过身,心神不定地看着霍岐:“大哥,你真的被封为将军了?” 霍岐拉起她的手,姜肆忽然红了脸,这么多年不见,她已不习惯这样触碰了,如果他是病人还好,可他偏是霍岐,是她从小认定的大哥。 “你不相信我?” 姜肆摇头。 “我只是有些不安,害怕京城那样的地方不适合我。” “怕什么,有我呢。”霍岐不以为然,拉着她的手让她坐下。 霍岐揽着她肩膀,低声温和地说着:“虽然陛下刚刚称帝,但卉州已经完全在他控制之中了,我是追随他南征北战的将军,他不会亏待霍家,你也不用怕,没人会欺负你。” 本该是温暖熨帖心窝的话,可姜肆不知为何,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好像有什么事忘了问,而她又不想刻意去猜测。 于是她轻轻“嗯”了一声,偎在霍岐怀里,耳边贴着他胸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渐渐把心放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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