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抬头,便看见身前站了一个跟他穿着一样华袍的人,只是他的颜色是黑色的,像融于幽暗深渊中的苍鹰,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萧持微微发怔。 那人见他这个反应,眉头一挑:“你不想看到我。” 萧持的愣怔一闪即逝,随即他坐到椅子上,有些疲惫地按了按眉心。 那人笑了笑:“萧抉每次只会用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在母后那里博得同情心,就算不用查,我也知道这次碧宸殿走水是他做的。” 萧持没应声,良久之后才淡淡地道了一声“嗯”。 那人走到他身前,随意慵懒地坐在翻倒的桌案上,双手向后一撑,道:“母后来正宁宫一闹,不管你怎么查,查出的结果是什么,容不下同胞兄长的罪名是一定要背在你身上的,何不一不做二不休……” “我不想听这些。”萧持打断他的话。 “你真没如此想,我也不会出来了。”那人站起身,手里拿着一根毛笔在指尖把玩着,“世人都是趋利避害的,谁对你好,我自然也想对他好,可谁对你不好,我只想将他们通通都杀了!不论那人是谁,不论世人会如何说,就算有血缘关系又如何?” 萧持放下手,却没说什么,如果什么事都只是上下嘴唇一碰那么简单,也不必有诸多烦恼了。 朝局不稳,局势没有明朗,南北未能一统,万民还没归心,此时若留下把柄落人口实,就一定会给人可乘之机。 那人见他没说话,低头暗暗笑了笑,他向前走了几步,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回过头,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你最近的……实在让我失望,明明有千百种方法能让她进宫,你却偏偏要用最迂回曲折的方法,连我也要跟你一起丢脸。” 萧持抬头看他:“我有我的用意。” “我知道,你是想……”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一声“啪”的碎裂声,那人一转头,就看到轻纱幔帐旁站着一个震惊不已的人,手足无措地愣在那里,脚边是碎裂的花瓶。
第四十二章 萧持眸光一隐,凛冽寒气席卷而来。 姜肆眼中惊诧不散,双脚像是扎根在地一样,前进不了,也不能后退,眼前的一切在冲击着她的内心,让她不敢相信,可现实又让她强行留住的理智分崩离析。 萧持从椅子上站起来,眼底藏着暗涌,一步步向她走来,姜肆颤着步子,下意识往后退,那人不停下脚步,撩开轻纱幔帐,一点点向她逼近。 “你看到了?” 姜肆声音微微发抖:“看……看到什么?” “你明明看到了,还问朕?” 姜肆咽下口水,脚边碰倒了一个花瓶,花瓶滚在地上,她吓了一跳,感觉那骨碌碌的声音好像在心头轧过一样。 她后面已经没有退路,只有冰冷的墙面。 萧持眼中锋利,将她逼到狭窄的墙角里,唇角微微勾起,低头看着她,像看着囚笼里的猎物。 “朕说过要给你三次机会,可你每次都怕得跑开了。” 萧持说着,微微靠近,姜肆伸出手抵在他胸口处,想要推开他,那人伸出手,轻轻握住她掌心,忽道:“可你却对他不设防。” 姜肆脊背一僵。 萧持好像很喜欢看她无措的眼神,附身贴在她耳畔,满含威胁的声音从他口中说出:“你喜欢他,不喜欢我吗?” 姜肆忽地推开他,感觉到脸上一阵阵热潮,心快要跳到嗓口,没想到这一推竟然成功了,她拎着裙子绕过他逃离,蹬蹬跑到殿门口,她忽然顿住脚步,回头一看,那人并没有追出来。 姜肆抚了抚胸口,逃脱了危险又开始冷静下来,方才那一幕幕犹在眼前,她迅速在脑中寻找着以往见过的有相似病症的病人。 曾有一个妇人,因为痛失爱子,从此患了疯病,经常当孩子还在,抱着枕头哄。 可是又有些不一样。 她还为一个狱卒诊看过,那狱卒在临云县的大牢当差,因为见过太多无辜之人被捕入狱,也患上了疯病,把自己假想成犯人,还亲自打开大牢的锁放那些人逃走,后来衙役将他抓回去的时候,他也完全不记得自己是狱卒,不停为那些无辜入狱的人喊冤。 姜肆站在门口,深吸一口气,她还记得恢复记忆的狱卒跟他哭诉大牢里面的有若地狱一般血流成河的惨烈景象,如果不是受了莫大的刺激,根本不会变成这样。 那个狱卒很痛苦,永远也摆脱不去梦魇,一辈子被束缚在漫无边际的绝望里。 倘若他也是这样呢? 思及此,姜肆忽然转过身,毅然决然地往回走。 到了偏殿,她看到萧持单膝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摆放着被她踢倒的花瓶,但那花瓶摔倒时磕坏了一角,怎么也摆放不正,总是松开手就又歪倒了。 可他不厌其烦地重复那一个动作,像是在跟谁较劲。 姜肆忽然明白了每一次陛下跟她提到的那个“他”,原来不是别人,也是他自己。 他走过去,萧持听到脚步声,没有抬头,单手扶着花瓶:“怎么回来了,你不怕我伤害你?” 一松手,花瓶便倒了。 姜肆紧着手心,松开再握紧,似乎感觉没那么害怕了,她问:“陛下知道自己的怪病?” 萧持动作一顿,握着花瓶的颈口站起身。 “这算病吗?” 姜肆看了看他的手,总感觉他下一刻就会把手中的花瓶抡过来,这人情绪不稳,常常对她动粗,不讲道理为所欲为,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跟那个陛下完全不一样。 “其实……也不算太严重的病,只要不影响日常与公务,不让别人发现这个秘密,于陛下来说就没有大碍。” 萧持忽然向前一步:“可你发现了这个秘密,打算让朕怎么处置?” 姜肆仓惶抬头,掩饰着心中慌乱,刻意弯了弯唇角:“我是医者,不会出去乱说,我一定会替陛下保守这个秘密。” “朕为什么要相信你?” “因为……”看到越来越近的人,姜肆往后退了半步,心里思忖着该说什么应付他,忽然看到萧持脚步一顿,他骤然停住身形,眉目紧闭,手中的花瓶也掉到地上,“啪”地一声,摔了个四分五裂。 “陛下?”姜肆见他摇摇欲坠,下意识上前要扶住他,萧持却在她触碰他之前就回过神来。 他看着她,眼神有些复杂。 “你都知道了?” 姜肆看着前后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人,神色由惊诧渐渐转变为惊喜,她开心地上前一步,急问:“陛下回来了?” 萧持眼皮一挑,良久后点了点头。 姜肆瞬间松了一口气,眼中覆上一层氤氲雾霭,是紧张过后的放松导致的喜极而泣,她蹭了蹭眼角,道:“陛下这个病,得治啊。” 若不是她见识过一样病情的病人,若不是她亲眼见过陛下的分裂,她一定会觉得陛下是故意整她。 萧持声音毫无起伏,却有一丝揶揄:“你方才对他不是这么说的。” “陛下,恕我欺君,实在是迫不得已。” 姜肆说完,又上前一步,认真地看着萧持:“我以前有接触过这样的病人,他们无不是受了大的刺激,心中有道难以逾越的坎,早晚有一日会疯癫,此事不可小觑,还望陛下重视起来。” “朕如果不愿呢?” 姜肆微微一怔,而后眸色更加坚定:“您既然攻下卉州,坐收山河,担万民之生,必要担万民之责,此病情绪不定,相信陛下自己心中自有论断,民女为医,庸医害人,害的是自己手中的病人,陛下为君,昏君害人,害的是天下万民,这其中的差距,相信不用民女提醒,陛下也心知肚明。” 萧持幽幽地看着她,逼仄的视线让她背后生出冷汗,她知道这话说得太自大,以下犯上,可她还是想说。 半晌之后,萧持忽而轻笑一声,转身走了回去:“你说,要怎么医治。” 姜肆面露喜色,赶紧跟上前去:“欲治此疾需知症结所在,陛下心有心结,或许解开那道心结,陛下便不治而愈了。” 姜肆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突然认真起来,问道:“陛下头疾是何时开始犯的?在此症出来之前还是之后?时间相距近吗?” 萧持顿住脚步,偏头看她:“怎么?” 姜肆眼中更加坚定:“或许这两种症状的病因都是一个!” 萧持回过头,背对她道:“你回去吧。” 姜肆一怔,明显感觉到陛下藏着深深的抵触,他对此事避而不谈,不愿意跟她袒露自己的内心,姜肆虽然有些失望,可是也能理解,毕竟是揭人伤疤的事,她只是一个外人,他又凭什么相信她呢? 就在这时,千流有事通秉,大跨步走了进来,陛下似乎有意避开她,姜肆便不再逗留,转身退了出去。 再出宫显然也不可能了,她跟着宫人去了太医院,在上次落榻的地方休息了一夜。 第二日醒来,姜肆听文琮说昨夜深夜,正宁宫杀了许多宫城侍卫,为了给齐王一个交代,那些侍卫尸体全摆到了碧宸殿未有烧毁的偏殿,据说把齐王吓得更加卧病不起。 太后听说之后闹着要节食,让陛下亲自到碧宸殿给他兄长道歉。 姜肆经历了养心殿一事,从头旁观到尾,知道陛下此举根本不是给齐王一个交代,而是给他一个忠告,这个方法未免有些太过残暴血腥,久而久之,对陛下的声誉影响会越来越不好。 或许是她离开后,黑心的那个陛下又出来了? 正在她担忧时,太医院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来人是个女子,穿着粉嫩的织锦华裙,做工精致,浓妆淡抹,妍姿艳质,踏进太医院门槛时高抬着下巴,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身后簇拥了几个宫人,颇有众星捧月之势。 姜肆就在院中玉兰树下坐着,不起身见礼也不合适,文琮怼了一下她的手肘,低声道:“这是太后身边的红人,是陈家女,陈家依附于秦家,就把族中模样长相最好的女儿送到太后身边服侍,至于用意嘛,相信不用我提醒你了。” 姜肆斜着眼睛看了看他:“文师兄看起来清高孤僻,想不到连这样的事也门清。” “谁是姜医女?” 姜肆正跟文琮你怼我怼你的时候,偏头突然提到了她的名字。 姜肆抬头,太医院的太医也纷纷看向她,作为一个编外人员天天在皇帝身前号脉,太医们想不认识她也难,那些人里有不服气的,有羡慕嫉妒的,也有漠不关心的,此时都像等着看好戏一般看着姜肆。 “民女在。”姜肆应声,从一群太医中行到前面。 她低着头,看不清模样,陈芊月细细打量着她的体态,闻声不禁轻笑:“你就是深得陛下爱重的姜医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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