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顾菀将云吞面放到谢锦安面前,那双冷玉一样的手才放到桌上。 顾菀在谢锦安的对面落座,安安静静地瞧着谢锦安用宵食。 谢锦安亦敛下眼睫,认认真真地吃起来。 小膳房怕半夜主子吃撑了不舒服,最后怪罪到自己头上,因为份量做得极少,只有三个圆鼓鼓的云吞与三口量的手擀细面。 份量少,谢锦安却用得比往常更矜贵、更慢条斯理,好半天才吃下去一颗云吞。 像是因为在害怕些什么,而故意动作磨蹭。 还时不时抬起眼帘,用那双鲜明潋滟的眼眸偷偷瞧一瞧顾菀,以为隔着一层滚热的烟气,就能让顾菀看不清他的偷瞧。 顾菀看得抿唇一笑,微微启唇,细声软语:“你在建章宫的那段时间,我去关雎殿正殿给母妃上了一炷香。” 这话似一片花瓣轻飘入水潭,激起无数成片的涟漪。 谢锦安手上动作一顿,总算与顾菀对上了目光,眼底是藏不住的惊讶:这四下无人,阿菀竟是不趁机问他问题么? 而后谢锦安眉心一动:“那阿菀,定然是看见了母妃的画像。” “阿菀定然觉得很是亲切眼熟。”谢锦安搁下银筷,对顾菀展眉轻笑,眼中噙了些清浅的笑意,为男子昳丽的眉眼间蒙上一层先前少见的沉稳淡然。 整个人都不一样起来。 “是,母妃的眼睛与锦安你的一模一样。”顾菀比了比眼睛,又用指尖划过下巴,大方笑道:“倒是母妃的下巴嘴巴,竟是和木氏姐弟生得相似。” 她一个人在脑海中苦苦搜寻已久,加上木掌柜给她格外亲近实诚的感觉,最终才确认了木掌柜与其弟。 此时见谢锦安格外紧张,倒不如她明明白白地问出来,愿不愿意说,只看谢锦安自己的意愿。 若是不愿说,顾菀自不会强迫谢锦安,只等对方愿意的那一天。 要是谢锦安同意一一说来,顾菀便很乐意听一听这些自己从前并不知道的事情。 从谢锦安的举动来看,算计太子的另一拨人,必定是他了,里头还有叶嘉屿的帮助。 顾菀忍不住歪首轻笑:她倒是很好奇,众人如今看不到的地方,是怎样一盘宏大而精妙的棋。 对上顾菀的笑靥,谢锦安眉眼轻松了一些,温声回道:“舅舅与母妃是龙凤胎落地的,从小便是下巴和嘴巴那儿生得一模一样。” 谢锦安的舅舅,自然是罗国公。这番话一说出口,便是间接回应了顾菀话中暗含的疑问。 “见了那么多回,我竟然都不知道。”顾菀轻轻叹了口气,并不去问究何以流放的罗国公之子女会以富商木氏的身份回来,还坐上了皇商的位置,只含笑道:“下一回再见面的时候,便要改口了。” 谢锦安将最后一点儿宵食咽下,摇首道:“尚未恢复清白,阿菀你即便要改口,木掌柜为了彼此着想,也定然是不肯应下的。” “她定然是一边笑说‘王妃打趣了’,一边拐弯抹角地骂我。” “我与木掌柜投缘,木掌柜也帮了我许多。”顾菀容色温静,话语中沉着一种坚定:“我唤木掌柜一声姐姐,自然是对木掌柜的亲近与尊重,即便旁人听了,也不好做什么文章。” “上回请教经营商铺的事情,木掌柜曾隐晦同我提议,要是想日常轻松些,将府中的商铺挂在木氏商行的名下,由她代为经营,所有的分成为二八分,肃王府占八。”顾菀缓缓道:“我当时一来觉得有些过分麻烦木掌柜,且咱们府上分成得过大,也不好意思。二来我不大信任外人,所以婉转拒绝了。” “阿菀与我说这些,必定是信任我的。”谢锦安桃花眸子轻弯,明晃晃映出顾菀的面儿:“阿菀是想等回去后,与木掌柜联系,同意此事?” 顾菀点了点头,又显出一点儿犹豫:“我是打算五五分成的,可又怕翻了新年来,木氏商行愈加忙碌,给木掌柜忙中添乱了——听说新年后,木氏预备在景州、颍州并京城再开四处新商铺,木掌柜准备亲自去看着,恐怕是忙不过来。” “木掌柜要离开京城,自然是要留下另一个木掌柜坐镇的。”谢锦安道:“他们都很乐意接手肃王府的委托。阿菀那日拒绝了木掌柜,可是让她伤心了许久,也同我喋喋不休了很久。”说到最后一句话,谢锦安有几分无奈地笑起来。 “好,那我等出宫后,就立刻与木掌柜联系。”顾菀颔首道:“幸而还未曾过新年,我立刻照着旧例,将送予木掌柜的新年礼物重新置办一番。” “她收到后,必定欢喜坏了,我也能过几天耳根清净的日子。”谢锦安说完这句,忽而道了两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我记得,母妃曾经提过,舅母是在边境和舅舅相知相遇的,是边境富商扎根娇养出来的花。” “边境素来黄沙大,风一吹,就铺天盖地地迷人眼睛,再睁眼时,说不定就有那等专劫财的边境匪徒出现在你面前……自然,若是有人给够了钱,他们也能作谋害人命之事。” 顾菀听到最后一句,颇有些悚然。 她心绪转动,在脑海中立刻描绘出一件事情:罗国公受人陷害,全族削爵流放到边境,却有人想要斩草除根,收买边境匪徒,埋伏在必经之路上,谋害罗氏一族。许是因为匪徒粗心,又许是因为受到最多的保护,罗国公的一双儿女侥幸存活,只弟弟双腿因此而残疾。罗国公夫人的母家闻讯匆匆赶来,及时救回那一对姐弟,就此改头换面,称为木氏,又借着外祖家的帮助,一点点苦心经营,回到京城,甚至成为皇商…… “永福公主养的面首,便是皇商之子……”顾菀恍然记起这件事情:“游园宴上,最后被人捉住的,不是他们预想中的我,而是永福公主……” 因永福公主被当众捉奸,那几家皇商才被揪住小辫子,连根拔起,空出了皇商的位置。对鲁国公府心怀愧疚的皇上,干脆利落地接受了其举荐的木氏作为新的皇商。 先前未曾联系在一起时,不曾发现什么。如今将二者放在一块儿看,让顾菀不由惊叹一声:这一连环计划,当真是丝丝入扣,一环推动一环,不动声色地将木氏推到了京城之中。 毕竟以往选皇商,是要连祖宗十八代都要查一查的。 可因着鲁国公府受了委屈,永福公主又引起众怒,对木氏的审查可以说是又快又轻松,甚至殿中省在采买时,有意多用木氏,让木氏迅速抓住机会,站稳了脚跟。 “当真是……厉害。”顾菀在心中梳理了一番,忍不住对谢锦安喟叹一声,神色中有恍然明悟与称赞。 见顾菀并没有因自己的隐瞒而生气,反而夸奖了自己,谢锦安就忍不住湛然一笑,微微仰起下巴:“阿菀过奖了。”
第127章 第一百二十七章 ◎“阿菀……你不怪我,一直瞒着你许多事情么?”◎ 从顾菀的角度看, 能瞥见谢锦安的薄唇下,那一点白洁的、尖尖的小虎牙。 她不免抿唇轻笑一下,眉眼俱开, 神思不自觉地往深处想去:“我记得当时游园宴上,那有问题的一盏酒,是永福公主半硬半软地逼着我喝下的……最后闹了笑话的,反倒是她自个儿……”她拧起一点眉尖, 心中直觉得感受到自己触到了一个等待解开的小疙瘩。 谢锦安则想起游园宴上,自己说的那一句慌,难免心虚,抿唇低头:“永福公主……是自作孽、不可活罢了。” “倒是皇上醒来后,与我说话的间隙, 罗寿进来回过, 说是宗室那儿传来消息。”谢锦安生怕顾菀细想下去,转而提起另一件事情:“老亲王起夜时不慎摔倒,如今瘫在床上不得动弹,浑身四肢偏又颤抖不已, 瞧着很是吓人,由新入府的顾良姊递了牌子进来,希望宫中委派一位太医前去诊治。” “皇上虽然厌恶老亲王,但到底是皇室中长辈, 兼之新年将至,不能平白添了晦气, 所以让小罗子去太医院给随意一位太医传了话。” 顾菀闻言, 不由得轻挑细眉:顾萱的表现, 实在是超乎她的想象。 不过短短一月而已, 就让老亲王顺顺利利身子不适, 还握有了老亲王府的令牌……当真是不错的。 至于太医…… “小罗子选了哪一位太医?”顾菀好奇问了一句。 虽顾菀神色无异,但谢锦安口吻中带了一份安抚的笑意:“我想着,顾良姊虽然人品不佳,但与阿菀到底曾经有姐妹间的名分,不好随意指派一个医术不好太医,耽误了老亲王的病症。” “所以,我提点了小罗子两句,让他请了曾经给阿菀看诊过的夏太医去。” “夏太医的医术精湛,想必一定能为秦王殿下好好治病。”顾菀闻得谢锦安的话语,只觉得莫名心神一震,从中品出一点儿“心有灵犀”的意味。 ——她原以为,顾萱要至少三个月,才能达到预想中的效果。等到那时,顾菀有自信掌握宫中大半的宫权,委派一位值得信任的太医去老亲王府,自然是小事一桩。但顾萱的动作太快,正撞上元旦执行计划的大日子,所以此事压根没从顾菀的手里过——其实若是旁的太医察觉出来不对,上报皇上,对顾菀自身并无太大的损伤,却有些便宜老亲王了。 偏巧撞在谢锦安面前,只从顾萱这个人名,就直觉觉出一二,提前作了安排,为顾菀圆满了此事。 顾菀心口微松,轻轻吐息出一口长气。 再望谢锦安时,双眼水波盈盈,似春日下的一方小渚,里头蓄了数不清的心绪荡漾,怦怦作响。 谢锦安的一双眸子亦潋滟起波澜,对上顾菀动人的眼眸,嗓音清澈地低声笑起来,压着几分酥意,让听者心弦一动,整个人像被侵泡在蜜水之中。 两人这样含笑对视了片刻。 最后还是谢锦安先掌不住,近一月未见的思念如洪流,推着他起身越过圆桌,俯身用好看柔软的薄唇亲了亲顾菀的唇,又有些黏糊地坐下,轻哼道:“很久没见阿菀了,在外头,我一直在想着阿菀。” 顾菀仰起面,也凑上去轻吻了一下谢锦安,面颊上漾出一点浅而动人的薄粉:“现在你回来,我们可以天天见面。” 不止亲吻,他们还可以一起做一些旁的幸福的事。 “嗯,好,答应过你的事情,我也有时间一件件做到了。”谢锦安将顾菀揽进怀里,低声道:“回头夏太医出诊回来,我将他的诊断结果送给阿菀看。” 然后,他更小声地嘀咕了一声:“没想到,顾良姊竟是比我想的都要聪明些。” 他原先预备着先成夺嫡之事,掌权后慢慢地收拾折磨老亲王,以还那些施加于阿菀的腌臜手段。 不想,顾萱倒是在自己的报应中站起来了。 这回轮到顾菀有些心虚,眼儿轻轻一转:“莫约……是老亲王过于暴戾,逼得她不做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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