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所有人都走了,薛鹂还站在檐下孤零零地望着雨水落下。不过多时,身后有人唤了她一声。 “薛娘子。” 薛鹂转过身,面色平静地看着来人。 晋青将一把伞递给她。“这是大公子让属下送来的。” “不必了”,她并未伸手接过,而是毫不迟疑地摇头拒绝,语气中满是疏离。“你拿回去还给……还给大公子,替我谢过他的好意。” 话虽如此,薛鹂心中却松了一口气,倘若魏玠当真半点反应也没有,她必定会气闷到连饭都吃不下。如此一来也算稍稍安心,至少说明他并非没有半点动容。 很快银灯便淌过水洼,小跑着出现在薛鹂面前。 见到书院已经没了多少人影,银灯也知晓自己来晚了,急忙解释:“是夫人突然要吃甜羹,奴婢不是故意怠慢姑娘。” 听到这个说法,薛鹂一点意外也没有。阿娘总是将自己放在第一位,心里何曾真心实意顾及过她,叹口气说道:“不碍事,我们走吧。” 走了几步,她忍不住回头,在看到一片白色衣角后便迅速收回目光。 银灯欲言又止地看着她,一副想问又不敢问的表情,薛鹂无奈,说:“你想问什么?” “娘子可是心悦大公子?”银灯语气里满是担忧,见到薛鹂表情不变后,才大着胆子继续说:“虽说大公子的确是举世无双的人,可这样的人必定极难接近,娘子若是不能如愿,日后必定是伤心难过。” 薛鹂挑了挑眉,不禁觉得好笑。这话说的已是委婉,即便连银灯也不觉得她与魏玠有任何可能。以魏玠的身份,日后必然会娶一个望族出身的女子,而魏氏家风严苛,男子不可狎妓,不可纳妾蓄养外室,薛鹂再如何博得魏玠欢心,日后无法嫁与他也是白费功夫。 薛鹂幽幽叹气,说道:“你且放心,我不会伤心难过。” 银灯听到这话愁得眉毛都皱成一团了,看薛鹂的眼神就像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回到桃绮院后,姚灵慧正拿着两块衣料比对,一见薛鹂便皱起了眉,斥道:“你怎得才回来?” 薛鹂没好气道:“阿娘不让银灯来接我,难不成要女儿冒雨回来。” 姚灵慧想起这件事才敛了敛神色,只是眉毛依然皱着,不悦道:“前几日才与你说过,此处可不是吴郡,能由着你使那些手段。魏玠不是你能肖想的人,若你再失了分寸,连累我也叫人耻笑,便也无需人赶你出去,索性早些收拾行囊回吴郡,嫁与那无用的沈氏小子。” 薛鹂听得心烦,不禁后悔回来太早,待摆脱姚灵慧后,雨势愈发大了,屋子里极为沉闷。她索性带着银灯去了魏氏的藏书阁,好寻一处清静的地方。 魏氏的藏书比皇室有过之而无不及,许多传世孤本都在此得以保存。魏氏大房一脉不断网络名士修复整理典籍,魏玠也曾亲自编写了一系列名录。许多投奔魏氏的门客,除了求尊荣,取富贵的志向外,更是想一阅魏氏的名贵藏书。 藏书阁一共三座,薛鹂就近去了一处,看守的侍者不认得她,等她报出了身份后又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放她进去,且再三提醒她不可损毁私藏任何书页。 银灯不能跟着,薛鹂便让她先回去。 藏书楼建得宏伟,却也因为太过老旧,宽阔的屋子显得太过阴冷,如今下了雨窗子也都紧闭着,即便有三两盏烛火照明,依然显得昏暗无比。 薛鹂走在此处,实在是觉得压抑沉闷,空气中也透着潮湿的霉味,老旧的楼梯偶尔也会吱呀作响。她忽然有些后悔,此处显然不是个解闷的好地方,然而来都来了,这么快便出去未免显得她不识货。 她又往上走了几层,勉强从墙壁上取下一盏油灯,小心翼翼拿在手中照明,而后沿着书架去找心仪的藏书。 藏书阁实在安静,今日又下了雨,来的人便更少了。听到脚步声响起的时候,薛鹂正踮着脚去够书架上的卷轴,下意识屏住呼吸看向来人, 昏黄的烛火摇动,照出魏玠如玉的的容颜。 薛鹂与他四目相对,不禁张了张嘴,忽然有些百口莫辩。 如何这都能遇见,正是多晾他几日的时候,忽然此地相遇,岂不更显得她耐不住性子,千方百计地要勾引他。 薛鹂收回够书的手,故作冷淡地唤他:“大公子。” 魏玠进来之前,侍者已同他说过藏书楼有什么人,按规矩本是要让外人先出来,然而不想会是薛鹂,他便没有让人来打搅,任由她留在此处。 如今倒是连表哥也不叫了。 魏玠点头,端着油灯走近她,问道:“薛娘子方才在找哪一本?” 薛鹂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而后指了指方才艰难去够的书。 魏玠轻而易举拿下来,却没有立刻递给她,只是扫了一眼,说道:“这一本虽说传世最久,错漏处却太多,换一本最好。” 说完他将书放回去,又拿了另一侧的善本递给她。 “多谢大公子。”薛鹂态度冷淡地道谢,魏玠依然没有什么反应,似乎于他而言一切都是无关紧要的事。 帮她取下书后,他略一颔首便离去了,并没有再同她多说什么。 薛鹂望着他的背影,不禁冒起一股无名火。 魏玠到了此处,她便半点看书的兴致也没了,草草找了两本杂书便要离开。不曾想刚走出两步,忽地一阵凉风拂过,手里的烛火倏尔便熄灭了,她的眼前顿时昏黑一片。 也不只是哪一处的窗子没关好,让风吹了进来。好在并非是黑到伸手不见五指,她便小心翼翼地朝着楼梯走去,却在那处看见了一个显目的白色身影。 魏玠手上的烛火也熄灭了,他手上拿着几本书,正朝着楼梯的位置走去,再往前几步便会跌落。 薛鹂想起他是雀目,此刻应当目不视物,忽然有些恶毒地盼着他摔下去。而她也好温柔款款地出现,做他此时此刻唯一的能求救的人。 然而这个念头也仅仅是出现了一瞬,她便下意识开口叫住了他。 “表哥,前面是……” 她边说着边快步奔向魏玠,想将他从危险处拉开。然而藏书楼昏暗不清,连她也没注意到一处因年久未曾修缮的木板翘起。 薛鹂朝魏玠跑了没两步便猛地摔了出去,层叠的裙摆忽而散开,形态宛如一朵巨大的木芙蓉。 魏玠听到一声巨响,循着声音看向薛鹂的位置。 老旧的地板上有着凸起的木刺,此刻都穿进了她的手掌,疼得她闷哼出声,她咬牙出声道:“魏玠,你等一等,不要乱走……” 魏玠明白了她的意思,忽地有些想笑。此处是魏氏的藏书楼,即便他闭着眼,也比薛鹂熟悉此处的布局,自然不会不知道前方是楼梯。她倒是别扭至极,一面想算计他,一面又不忍看他跌落。 薛鹂暗骂着想要爬起来,然而手掌实在太疼,才动了两下便忍不住泛起泪花。 不等自己起身,她便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捞了起来。微凉的衣料从她脸颊拂过去,垂落的发丝轻轻掠过她的眼睑。就像冰凉的雪,落下只一瞬,忽而便消失了。 魏玠的声音离她很近,就像是将她抱在了怀里一般。 “可还能站起身?” 薛鹂咽下即将出口的道谢,因疼痛而委屈地轻哼了两声。“动不了了。” 魏玠沉默了一瞬,她忙又说撒娇似地说:“表哥……好疼……” 黑暗中,两人的呼吸也变得清晰可闻,连彼此的衣料摩挲声都能听得清楚。薛鹂半晌没得到他的回答,只恼恨自己方才太过心善,就该看着他摔个半死不活。 好一会儿了,忽然响起魏玠似笑非笑的声音。“方才不是还唤我魏玠?”
第16章 阁楼外是风雨拂动树叶的沙沙声,而阁楼内却静谧到薛鹂能听见魏玠的呼吸。 她越是靠近魏玠,那股不适感便会越发强烈。此刻二人的距离终于如她所愿拉得极近,几乎她只要再一抬头便能触到魏玠的下颌。 魏玠半跪着扶住薛鹂,雪似的衣袍垂落,与她的粉白裙裾层叠在一起。 尽管已经这般近了,薛鹂却在他开口的那一瞬冷静了下来。她似乎高兴得太早,如今的魏玠待她的每一分容忍,也许都是出于修养,与男女之情没有半分干系。倘若有丁点心动,他此刻应当在怜惜地哄她安慰她。 爱慕薛鹂的男子犹如过江之鲫,其中不乏有人对她是一片真心,因此一个男子待她究竟是有几分情意,她当然分得清楚。 薛鹂疼得咬紧牙关,手掌火辣辣地疼,早知自己要遭罪,她便任魏玠跌下去好了。 “我方才也是一时情急,不曾有旁的意思,还望……望表哥莫要责怪。” 她话音才落,便听魏玠温声道:“得罪了。” 紧接着她的身体忽然腾空,一双有力的手臂横过她的腰,将她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裙角曳出花瓣似的弧度。 她惊呼一声,下意识扶住了魏玠的肩,导致伤口又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魏玠将薛鹂抱起的那一瞬,仍是抑不住心底的不适,女子温软纤细的腰肢,如同沾满泥污的毒藤,让他在触碰的那一刻下意识皱眉。 然而他听见了薛鹂疼到吸气的声音,以及她刻意将头靠近他的举动。 薛鹂发间的玉石流苏随着他的步伐晃动,碰撞出泠泠的轻响。 她轻轻去碰他的肩,提醒道:“表哥若是看不清莫要逞强,还有我在呢。” 魏玠听出她明面上是对他的关切,实则是担心他乱走,届时连累了怀里的她罢了,也不知她话里究竟有几份真情。 然而薛鹂这样的人,却又让他想起了幼时遇见的一只鸟。那只鸟靠近他的窗子,吃掉他桌案上的瓜果干栗。他并不去驱赶,仅当作鸟儿是彼此唯一的同伴。偶尔它也愿意亲近地跳上他的肩头,他以为那只鸟儿待他也是特殊的,只是又在台阶前看到了它正在啄食家仆掌心的粟米。鸟儿待他与旁人并无不同,不过是为了吃食。 他心底忽然感到失望,这只鸟便不再有趣,而后在它下一次落在桌案之时,他悄无声息地掐死了它。那也是他第一次做出如此出格的事,事后他有过懊悔,每当再次回想,他感受到的便是一种令他感到不齿的情绪。 薛鹂便是一只善于蛊惑人心的鸟,魏玠深知自己不会是她第一个想要引诱的人,同样为了“吃食”,转身她亦会对旁人如此,只是如今的他已经不是幼时无知的孩童。他不会蠢笨无知到被她低劣的伎俩吸引,更不会因为她的美丽和花言巧语而迷失。 薛鹂低估了魏玠对藏书阁的熟悉程度,几乎无需她提醒,他便绕过书架,将她稳稳放到了窗前一处小憩的软榻上。而后他顺着漏进来的光推开窗,让眼前暂时得到了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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