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听他如此说,这才明白那拦轿之人为何要冒着大不韪,在李郡守为自己歌功颂德之时出来煞风景,唱反调了。 一时众人皆十分好奇,想看此事要如何收场。不过,令人遗憾的是,并没有什么司隶校尉下轿来过问这桩冤案,而那人所拦下的轿子里赫然坐着的正是郡守李承勉。 有骑卫提着长木仓打马回来,周遭清道的步卒和衙役见出了大事,也忙一拥而上,用水火棍将那告状之人压在地下。 “郡守出行,小人却寻衅滋事,拖出去乱棍打死!” 郡府的主簿脸色铁青,下令左右将人拖走。 李承勉却撩开轿帘,走下轿子来,和颜悦色问那人道:“你是何人?有何冤屈?说来与本官听听。” 这出人意料的变故令那告状之人吓得面如土色,连眼珠子都不大会动弹。只以为这条命今日就要交代在这里。哪知李承勉却既往不咎,反而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 箭在弦上,那人也只得横下心来,与他抗诉自己的冤案。原来此人几年前与村中豪强争田产,被打断了一条腿,告上衙门却又被判倒赔人家的银子,因此深觉不公,这些年一直怀恨在心。 这原是砸台打脸的闹剧,李承勉却没有气急败坏,将人打一顿给自己立威,反而是当众倾听了那人的案子,让他回去拟好讼状,承诺将来必会亲自审理。 这唾面自干的度量,反而引来周围人的追捧,就连茶棚中先前看笑话的不少人也激动地跑了出去,跪在路边,激动地叩拜“李青天”。 臧宓看着那样一幕,心中泛起一股恶寒。她曾也十分敬重这位宜城的父母官,直到在醉贤楼看到他丑恶不堪的那副嘴脸。 只是她曾所遭遇的,并不能对人言。纵使事情传出去,旁人并不会苛责一个位高权重的男人见色起意,而只会往她身上泼脏水。 一场惊天动地喊冤,结果却又演变为歌功颂德的戏码。臧宓都有些疑心那告状之人是否也是李承勉所提前安排下的,偏偏身边的人一个个却都深信不疑,对之顶礼膜拜,着实叫人心生不适。 只刘镇的兴趣却并不在李承勉身上,反而问臧宓道:“你说这司隶校尉大人当真来了宜城么?也不知下榻在何处。” 刘镇不知的事情,臧宓又哪得知。她爹臧憬说不得知晓一二,但为这种闲事专程问到他面前?那臧宓情愿不晓得也罢。 “你无事打听那些做甚?” 刘镇面上神情讳莫如深,嘴角扬起一个坏笑来:“这\'毛竹笋\'送到周珩手中,不过给他个警告。可若是送到那劳什子司隶校尉手中,那就相当精彩了。他不是无所不纠吗?我倒想知道周家的事他敢不敢纠。” 自来官官相护,若非早有龃龉,谁无事会去四处树敌呢?臧宓并不抱任何希望,却见刘镇站起身来。 “你就在此等我。我也去给李大人送个惊喜,叫他今日三喜临门才好。” 臧宓方想阻止他,刘镇却已推着车,挤过满地跪着的人群,凑近郡守的仪仗边,高声叫道:“小人欲给郡守大人献礼!” 这礼进献得正是时候,爱民如子,民亦爱戴,这样的场合,有平民牵着家中的鸡鸭羊羔,送上家中采摘的瓜果蔬菜,可不比那些私下里送来的金银锦绣更得人心吗? 因此,李承勉竟然笑眯眯地令人将献礼的平民放了过来,准备打赏他。 只不过,瞧清来人竟是刘镇之后,李承勉脸上的笑就变得不那么真切起来。 “草民昨日在村中后山挖笋,逮着个祥瑞,今日特将这祥瑞推至城中,想要进献给李大人!” 李承勉原本并不打算看一眼刘镇要献之礼,只想让底下人随便打发他两个铜板,叫他滚远些。可听到“祥瑞”,而那推车上麻袋中的东西又动弹了两下,不由又心生好奇。 万一是头白鹿或是什么奇珍呢?能有那样的祥瑞献上,引得天子龙颜大悦,说不得是一块加官晋爵的垫脚石。 因此李承勉捋了捋胡须,笑道:“既是祥瑞,就当与民同乐,打开让大家伙都见识见识。” 不待刘镇动手,早有几个衙役上前,小心翼翼将他小车上的麻袋抬下来,毕恭毕敬放在李承勉的轿子跟前。 麻绳被锋利的佩剑挑开,几只粗壮的毛竹笋当先滑了出来,刘镇麻利地上前搭手,躬身提起麻袋一角,用力一提,被五花大绑的男人就滚了出来。 这一幕简直比当众拦轿喊冤更令人瞠目结舌,而李承勉随之面色一变,正待发作,刘镇已拱手道:“此人乃是副将周显挪用军饷放高利贷的重要证人!恳请青天大人彻查周家侵吞军饷之事,将这样的害群之马绳之以法!” 李承勉与周显有些龃龉,却也未到剑拔弩张的地步。宜城中的大小事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周副将的次子历来作恶多端,甚至挪用军饷放高利贷,他都有所耳闻。但也向来睁只眼,闭只眼,并不将这事拿到台面上来讲。 毕竟这事干系重大,没有十足的把握,他也不会贸然打草惊蛇,将周副将逼到墙角,到时鱼死网破,他未必讨得着好,反而得罪周家背后那人。 但他方才这许多动作,营造出一片爱民如子,公正廉明,大度从容的形象,赢得了许多人的好感,此时倒不好斥责刘镇,只态度暗昧,敷衍他道:“药可以乱吃,话却不可以乱说。况军中之事并不在本官辖制之下,这礼你却是献错了。” “原来大人所说公正廉明却也是假的。草民早晓得官官相护,李大人敢断民间田地纠纷这样芝麻大的小事,却又怎么敢去碰硬骨头呢?草民真是看错了大人!” 李承勉被他这番话一激,不由恼羞成怒,脸色阴沉。一旁主簿见势不对,立即呵斥刘镇道:“大胆狂徒!大人面前,岂是你撒野的地方!你奸狡巨滑,诈言献祥瑞,欺骗大人在先,又言辞不敬,诽谤大人在后!” 转头对左右厉声喝令道:“还不将这狂徒拿下!” “且慢!” 仪仗末尾,先前一直八风不动的轿帘微动,一个须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者走了出来,径直走到李承勉跟前,指着地上被五花大绑的男人,对李承勉道:“功德碑我就不去看了。这个人就交给我罢!” 李承勉闻言,不由失望至极,还要再劝,那老者已经俯身将刘镇扶起来,笑呵呵道:“勇者且有仁,当真令老夫十分佩服!” 李承勉素来看不起刘镇这样出身微寒之人,即便他身手不凡,却也因忌惮这样的人天生反骨,将来会反噬自己,因此宁可用资质平庸一些的武夫,却也不愿给刘镇丝毫机会。 此时却眼睁睁看着自己千方百计结交的司隶校尉陈实待刘镇和煦如三月春风,生怕刘镇得了陈实的赏识,忙一步插到刘镇跟前,虚拢着陈实的手臂,将他让到一边,低声靠近他耳语道: “大人可千万不要上了刘镇的当。此人只是附近村中一个人嫌狗憎的泼皮无赖,曾因殴打母亲而被族中除名,五毒俱全,声名狼藉。他说的话,您连半个字都信不得,否则必将受其诓骗!” 陈实一挑眉,却反问李承勉道:“我来宜城不久,便听说李大人将城中一位有名的美人嫁给刘镇,不知这又是因何缘故呢?” 李承勉万料不到陈实连这等小事也打听过,一时语塞,额上冷汗涔涔。 自刘镇现身,他早顺着他来的方向梭巡,早瞧见臧宓就在路边的茶棚之中。虽用斗笠遮住大半的身形,却仍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再见臧宓,美人依旧如玉,藏在心底的那些妄念不由又沉渣泛起,心中早琢磨着想除掉刘镇,再将臧宓夺回来,此时被陈实一敲打,那些龌龊顿时无所遁形。 作者有话说: 求收藏
第35章 、再见 臧宓在茶棚中等了不多久, 刘镇便笑容满面地走回来,克制着满腔的激动之心,兴奋地与她道:“你瞧见那位司隶校尉大人了么?咱们上回坐车儿的牛车回去, 半道上不是遇到有人的马车陷在泥坑里么?那老头儿竟是那样大的来头!真是半点瞧不出来。” 一时又唏嘘,“幸而我当时帮他把车推出泥坑,方才李郡守与他悄声嘀咕,只怕说了我不少坏话。但陈大人仍对我十分赏识,叫我与他一道回下榻的驿馆去呢。” 刘镇空有一身勇武之力, 自被逐出宗族之后, 声名狼藉,难以得人赏识, 这些年自然也做过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的梦。 从前那梦远在天边, 看不到半点希望,但而今这梦突然一朝近在眼前,与他咫尺之遥,心中也有些不真实的虚妄之感,仿佛缥缈得有些抓不住。 恰似那日半夜里与刘怜出门捉黄鳝, 回至家中,院子里突然有人将一个生得如神妃仙子般的女人送到他面前, 个个都来恭贺他新婚之喜。 刘镇原想携臧宓一道往驿馆去一趟,只臧宓却对男人间的名利场没半点兴趣。这位司隶校尉大人最近可谓炙手可热, 宜城中许多人想必对他趋之若鹜。若再无意中撞见李承勉那样的人, 没得再多生许多是非。 因此臧宓略一思忖,只道:“我想去柳娘子家中讨一套制簪花的工具。离驿馆也不远, 待你与大人商议完事情, 再过来接我也不迟。” 得知柳娘子便是原先教她制簪花的那位师傅, 刘镇也并无异议,先将臧宓送去柳家,而后再独自往驿馆中去不提。 柳娘子早先师承一位宫人,也不知因什么缘故,如今已年过四旬,却未曾结过婚,膝下收养了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儿。只是那孩子资质并不算出众,柳娘子怕这一手绝学断在自己手中,这些年一直着意留心,想再找个称心的徒弟。 只是这来来去去找了不下二三十人,许是她太过挑剔,看得上眼的女子如凤毛麟角,而肯拜在她门下的,却是一个也没有。 别人常笑她,不过做一朵宫花,却偏要吹毛求疵。可这些年过去,柳娘子始终初心不改,并不肯退而求其次。 她这份执着亦倾注于手底下的簪花上,因此柳记的簪花无不精美绝伦,是无可挑剔的一块金字招牌。她手艺细致,做得自然慢,手下的活儿已经排到明年去。但城中许多贵妇千金宁可等她慢工出细活,为这一朵花等上好几个月也是常事。 不过柳记的铺子十分不显眼,在一条僻静的街上,外头连块招牌都没有。与崔娘子的锦绣坊大相径庭。 臧宓进门之时,柳娘子的养女泗儿正坐在门口择珠子,见有人进来,仰头朝楼上叫了一声:“阿娘,有客到。” 而后起身给臧宓倒了一杯水。 臧宓从前也来过两回,可这泗儿却并不大认人,并未认出她,将水放在柜台上,仍坐到门口矮凳上挑自己的珠子。 许是楼上有客人正应酬,柳娘子并未即刻下来。铺子里有些冷清,臧宓独自站在展柜间,看里头寥寥几朵摆出来的簪花打发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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