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声音有些沉重。 坐吧。我看着她。 她抬腿坐在了我的面前,却并不说话。 神色坦然,有些疲惫。 你认识方素白吧。虽然问她,但是我很肯定。 她不说话,我只好诈她,你同我说起过的,你忘了吗? 她依旧不说话,但是神色有些慌乱了。 他是你什么人?我接着问道。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他是我父亲的门生,同我有过婚约。 我叹了口气,原来是苏大学士的门生。 苏泽接着道,我们家败了以后,他便不知所踪了。 我父亲待他甚好,后来我去找他,他却让我不要误了他的前程。她笑了,有些嘲讽。 我沉默着,倾听她的难过。 我父亲待他如亲生子啊,我家出了事,他竟然一句话也不说便走了。她泪流满面地回忆着。 唉,这世间多的是痴情女儿负心郎啊。 我看她这样伤心,上前搂过她将她抱在怀里。 轻轻拍着她的背哄道,如今都好了,以后有我护着你,他们再不敢瞧不起你了。 苏泽在我怀里哭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 我道,若真是这样负心的人,本宫不会饶了他,做下这样忘恩负义的勾当,还想做皇帝的宠臣。简直是做梦。 我又伸手替苏泽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接着道,只是,若他当年真是为着功名利禄,怎么到如今竟还是一介布衣呢。怕不是有什么误会。 苏泽听我这样说还是抽抽噎噎的。 我只好道,好了,不哭了。他这两日就在皇帝的廉政斋呢。我们明日不妨去会会他,看看他如今是个怎样的人物。 我与苏泽虽然都姓苏,但是却不同宗。 我家出自河内苏氏,她们家出自扶风苏氏。 当年,大学士府钟名鼎赫的时候,我爹不过是翰林院的一个编修而已。 只是树大招风,那样显赫的苏氏,却不愿意在夺嫡的时候站队,妄想着保持中立就可以延续苏府的。 却不知,正因为苏府新旧两党皆不掺和,两派皆视其为死敌。 先帝夺嫡最激烈的时候,两派一番操作,苏学士便在为先帝检阅奏章的时候,票拟出了错误。 由此,苏府为先帝所厌弃。 没了先帝庇佑的苏府,立刻便有那有心人来为苏府罗织各种罪名,包括徇私枉法呀,滥用职权呀,裁定失职呀什么的。 只有你没做过的,没有他们编不出来的。 我爹这几年最后悔的事便是他年轻的时候参与了朝廷的党派之争。 这几年我却在想,若不是我爹当年押对了宝,我们家,恐不能像如今一般苟延残喘了。 翌日中午用过午膳,不等皇帝来找我,我便提了吃的带着苏泽去廉政斋找皇帝了。 还未到门口,远远的便见着皇帝的内侍挂了个大笑脸过来道,娘娘安康,陛下适才且说要往您那里去呢。咱们正备着,您便来了,可见咱们陛下与娘娘心有灵犀呢。 我温和地笑了笑,总管辛苦了,本宫今日好不容易得了个好精神头,也来串一串皇上的门儿,如今方先生还在里头吗? 在呢,方先生一大早便来了,跟皇上下棋来着,又陪着皇上用了午膳,这会子在里头说着话呢。内侍道。 我听了只好道,如此,那总管便去禀报一声我再进去吧。 娘娘稍后。内侍答应着去了。 我转头看了看苏泽,你听着了,方素白如今在里头呢,你愿意见他吗。若是不愿意,这会子便回去吧。 即是来了,自然要见一见,臣不是懦弱的人。苏泽云淡风轻。 好,不愧是本宫一手调教的人。眼见着内侍小跑着过来,躬身道,陛下听闻娘娘来了,甚是欢喜呢,这便请娘娘进去吧。 有劳总管了。我笑道。 我这厢挑帘子进了内殿,只见皇帝与一人坐在南炕上笑着说话。 见我来了,皇帝忙起身上来握住我的手,这会子怎么来了,外头不热吗,你如今才大好了的。 今日难得的精神好,出门走一走罢了。我笑着说。 皇帝又道,原本是要去晏春堂看你的,只是又恐你正睡着呢,这才叫了素白来说话,想着申时再去看你。 皇帝看着肃立一旁的素衣儒生道,你看,这便是我与你说过的方先生了。 我抬眼打量着他,只见他虽然眉眼温润,表情却是一副刚烈的样子,一身素色儒袍看着是个十分干净的年轻人。 听了皇帝这样说,才跪下来对着我行了个极其标准的礼,草民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安康。 我笑了笑温声道,方先生不必如此多礼,既是陛下看重的人,本宫也是一样看重的,起身吧。 这厢,我和皇帝一起坐在上首,方素白在一旁垂首侍立着。 我道,如今这外头着实是热了。臣妾今日精神好,做了白豆蔻送来给皇上尝一尝。说着又朝外头道,苏泽,将食盒送进来。 我这边亲自打开食盒,给皇帝盛了一碗。 皇帝喝了一口道,不错,甚是解暑。 皇帝回味了一会儿又吩咐苏泽道,你去,给方先生也盛一碗。 苏泽应声道是,一边从食盒里拿出一个青瓷白玉盅,一边舀了白豆蔻汤来。 双手捧到方素白手边的小几上。 双目清明,嘴角含笑,素手一伸道,方先生请。 只见那方素白已然惊的说不出话来了,只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苏泽,一时甚至忘了谢恩。 我冷眼瞧着方素白的呆样子,心下了然。 看来呀,我是留不住她了! 两边都是有情儿的,我还掺和什么呢? 唉,一时心下有些庆幸,却又很难受。 我心下有些复杂便兀自握着茶杯不说话。 皇帝见我脸色不悦,仿佛有些责怪方素白的失态了,低声咳了咳提醒他。 方素白这才站起来道,臣一时恍惚,请陛下和娘娘责罚。 皇帝道,无妨,你精神不好,便早些回去歇着吧。 眼看着方素白跪安要出去了,我才出声对下首站着的苏泽道,苏泽,你去替皇上与本宫送一送方先生吧,行宫里道儿多,别走岔了才是。 苏泽应声,这才挑了帘子,领着方素白出去了。 看着俩人出去了,我才松了一口气。 皇帝以为,是因为方素白的失态我才沉默的,便又跟我说起了方素白是个怎样怎样有才华的人呐,又是个多有想法的人呐什么的。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在宫里这些年,经手了这样多的事,赐过的婚事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桩了,不得不说,见微知著的本事我还是有的。 苏泽昨日的反应分明是忘不了方素白。 而方素白呢,自打适才见了苏泽,那三魂六魄便都丢了。 适才我下令让苏泽去送她的时候,那个惊喜的样儿,瞒得了皇帝却瞒不了我。 思及此,我抬头对皇帝笑了笑道,既然皇上这样看重他,我如今倒没有不信他的理了。这厢还请皇上开一开恩典,什么时候得空了带着方先生去晏春堂指点一下那两个泼猴罢。 灿儿还好,阿烁这两日作诗真是头疼坏了,可见苏泽不能教她了,换一位先生也是好的。且她这两日闹腾着要办什么诗会,真是把臣妾愁煞了。 皇帝道,让素白指点阿烁作诗倒也无妨,只是办个诗会又如何呢? 陛下是阿烁的父皇,难道不知她的斤两么,她能做什么诗,不过是前两日失了面子,此次要找补回来罢了。我无奈道。 皇帝听了却道,我前两日瞧着她是颇有进益的,你也不必忧心。上回如何就失了面子呢,可是谁笑她了。 也不曾,她自己作不出来,心里别扭罢了,能有谁笑她。我有些无奈。 …… 这厢,苏泽领着方素白出了廉政斋。 直到过了假山旁的小路,方素白突然拽着苏泽的胳膊,将她拽到了旁边的竹林里。 方先生做什么呢,这般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苏泽一把推开了方素白,只见她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自己的女官服饰,才吊起一边嘴角上下打量了方素白一遭,带着她一贯的不屑。 小泽,真的是你吗,二十多年了,你在宫里过得好吗?方素白的声音都颤抖了,眼里带着惊喜和兴奋。 呵!苏泽嗤笑,你没瞧见吗,如今我是当今皇后娘娘的殿前女官,身居正二品,便是朝廷的尚书大人见了我都是要行礼的,自然过得好了。 她负手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向他,笑着道,倒是你啊,得了你想要的了吗?当年一心贪图功名利禄,怎么这么多年,你竟还是个白身呢,真是枉我父亲教导了你许多年。 方素白听她这样说一颗心像被戳碎了一般。 他嘴唇动了动,良久才道,小泽,不要这样说行吗? 苏泽笑了笑,倒也是,你如今可是得了陛下的欢心,这高官厚禄的也就是一时半会的事。倒是跟我们不同。 你非要这样说我心里才开心吗,当年学士府败了我比你更绝望,你知道我是怎样九死一生才才能来到京师,才见到你吗?方素白眼含热泪,心痛至极。 他接着道,我也想带你走的,可是我护不住你啊,还有师父交给我的任务,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了,我走投无路了啊……师父他…… 住嘴,不要提我爹。苏泽打断他,倒是该谢谢你,若不是你,我哪里有如今这样风光的好日子呢,方素白,你且等着吧,我倒要看一看,你能混出个什么样儿。 苏泽咬牙切齿地说完便径自出了竹林。 全然不顾身后面如死灰,流泪不语的方素白。 苏泽自己出了竹林,愣怔了好一会儿,才招呼亭子旁打扫的一个小内侍道,你且放下手里的活儿,去竹林里将那方先生送出行宫。 内侍应声去了,苏泽这才叹了口气,回头便往廉政斋去了。 …… 这厢,我与皇帝闲话了半晌见苏泽送完了方素白,便也与皇帝告辞回去了。 皇帝又絮絮叨叨地嘱咐我说,如今天气燥热了,万万不要再这样跑来了,才大好的身子,热出病了可怎么好。 我听着心里一片心虚愧疚,匆匆告退便出了廉政斋。 哪怕我心思再多,如今都不得不承认,自从太后去世,皇帝对我的确很好。 是惺惺相惜的感情,是丈夫对妻子的那种好。 我快四十岁了,平日里要操劳许多不说,如今身子也不好。 扶持我的太后走了,我的一双儿女长大了,灿儿有了自己的心上人。 阿烁不着四六的也从不心疼我,眼看着,陪了我二十多年的苏泽也要嫁人了。 外头还有不知什么人等着我病死了给皇帝立新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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