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纸张燃尽,阿枝松开笔墨,站起身来。 “殿下后日出征,我去看看他。” 茯苓愣了一下,转而喜色漫上脸颊,“好!娘娘终于想通了,这些日子殿下常来看您,您还未去看过殿下呢,想来殿下定会欢喜。” 这样的话太过耳熟,像是多次听过,又失望一般。阿枝不置可否,去了内室更衣,选了自己近日来最爱的一件锦袍。茯苓看到时,都觉得过于郑重。 “娘娘要穿这件?”这件纵是去宫宴也不失礼,今日穿着,倒显奇怪。 茯苓未曾多想,“也好,娘娘打扮自个儿,也好让殿下记着娘娘的模样。” 说完又觉得不好,“呸,奴婢失言,殿下想见娘娘随时便可见,而娘娘怎样,都是最美的。” 阿枝对着铜镜,认真地看了看自己的容颜。 是美的,她也觉得,并不丑。 早年被姐妹们欺负,如今想来,只怕多少也有这张脸的缘故。她是瘦弱不比别的姐妹,却不知怎得传来传去,她便成了北凉皇室有名的丑女。 “殿下会喜欢吗?”阿枝问茯苓。 茯苓肯定点头,重重道:“娘娘就算乱头粗服,殿下眼中,也只有娘娘一人。” 阿枝又笑笑,“那便就这么穿罢。” 她戴上平日里繁重并不爱待的玉钗首饰,将从未戴过的赤金松鹤长簪与金镶红宝石耳坠都拿了出来。茯苓咋舌,“娘娘今日这样郑重?” “打扮好些,殿下欢颜,不是你说的么?”阿枝揶揄地瞧着她。 茯苓忽然觉得有些不对,但也说不出来哪里出了问题,看着娘娘脸上带着笑,可眼中却并无一丝笑意。 视线不由自主地再一次落到她的手上。 茯苓其实知道,娘娘近日不对。 娘娘女工不算很好,但胜在手巧,学学便会,上手之后便极少伤到自己。 可这些日子,不知为何,做针线时总能扎到自己。一次两次,茯苓以为是娘娘走神。 再多,她便以为是娘娘身子还未好,做不了这么精细的事。 劝了多回,让娘娘放下不要再做了,可她还是坐在榻上,拿着针线,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穿针引线,将尖细的针头,刺进绸缎。 手上的针眼从未少过,可太过细小,不细看几乎不能瞧见。若不是她日夜侍候,只怕这世上再无人知晓此事。 茯苓还未想通,便见阿枝站直了身子,盛装打扮之下本就秾丽的容颜更加惊艳,艳丽夺目,仿佛全天下所有光彩汇于一身。 阿枝笑开。 “走罢。” 她背身拿了什么,茯苓没看清楚,紧跟上娘娘的步伐。 到了外院,无人拦她,径直走入了书房院落。 得了通报,小厮恭恭敬敬拱手道:“娘娘且稍候,殿下正与季大人议事,娘娘可先随小的去侧屋歇息。” “不必,”阿枝声音清浅,带着泠泠的清冷,“告诉殿下,妾在此候着。” 小厮转头进去,不一会儿又出来,道:“殿下请娘娘进去。” 阿枝颔首,将茯苓留在了书房外。 金丝织成的华服将室内都映出光彩,燕珝抬眸,看见的便是这样笑意嫣然,粉妆玉琢的阿枝。 太久没有见到她这般模样,他放下朱笔,眼中的惊艳不加掩饰,唇角微扬。 季长川躬身行礼,阿枝淡笑着回礼,又用那明净清澈的眼瞳一点点看向燕珝。 “你怎么来了?今日……” 燕珝还未说完,便见她挺直着背脊,盈盈下拜。 “妾来请殿下——” 她一字一句,说得无比郑重。 “请殿下,杀死妾。”
第32章 长簪 声音坚定,没有半点犹豫。 “你说什么?” “娘娘慎言!” 两道声音同时传来,燕珝抬眸,死死盯着她低垂着的眉眼。 阿枝抬手,再一次重复。 “请殿下,将妾送去祭旗。” “娘娘不可,”季长川声音急切,“此话断断不能说!” “有何不可?” 阿枝音色淡淡,好似春日刚破冰的溪流,“殿下愿为妾的事忧烦,妾不胜感激。如今战事将起,妾为北凉人,无颜在秦苟活。” “祭旗一事争论月余,殿下即将率兵出征,便莫要在此等小事上浪费时间。” 阿枝将袖中藏好的短刃拿了出来,纯黑色的刀鞘看着冰冷无情,好像下一刻就能夺去人的性命。 “你这是做什么?” 燕珝站起了身,声音中夹杂着寒气,“把刀放下,生死不是你可以胡闹的。” “妾没有胡闹。” 阿枝细白的指尖摩挲着刀柄,继而用力一握,手掌的边缘渐渐发白,显然是下定了决心。 “妾是北凉人,无法亲眼看着战事不管。但妾能力有限,只能以自己一命,求殿下,放过北凉无辜百姓,”阿枝低垂着眼,将心里默念过无数次的话语念了出来,“皇室之罪,百姓何辜。求殿下看在妾这条命的份上,莫要让战火蔓延到百姓身上。” “娘娘爱民是好事,只不可拿性命开玩笑,快将刀放下……” “本王竟不知,本王的侧妃还有这样的一番仁心。” 语气寒凉,燕珝指上的玉戒被攥紧,骨节发白,一手按在桌前的笔墨上。 “你就这般无私,为了对你并不好的北凉人,要献出自己的命?” 阿枝在北凉不受宠是多年前众人便知晓的事实,她如今的性子,和幼年在北凉的经历密不可分。按照常理,少有人还会在这样的情境下,以自己性命来为这些与自己根本无关的人求情。 “你先起来,地上凉。” 燕珝拂袖,从桌后绕到前来,眼神示意季长川,后者会意,视线落在那刀柄之上。 二人甫一靠近,阿枝便如惊弓之鸟,双手紧抓着刀鞘,向身后缩。 “妾知道妾有些疯魔……在殿下眼中,可能又更加粗俗无礼了些,”阿枝满头的珠翠轻颤,发丝因为动作微微摇晃,“妾不敢承认殿下说的无私,妾有私心。” 她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甚至也控制不住自己身子的微微震颤,握着刀柄的手开始发麻,熟悉的感觉再度席卷而来。 她知道自己又开始不正常了,舌尖尝到了一点血腥味,是她自己又咬到了脸颊内侧的软肉。在满是苦味的口中,铁锈般的血腥味竟也显得稀奇。 她有私心,她并不纯粹。 阿枝微微后仰,“妾心里想着殿下,不敢称无私。” “妾的阿娘已然亡故,这个世上,唯有殿下能让妾挂心。” 她少见剖白,有些话说出口后,倒也没那么想象中那样难以启齿。 燕珝方要抬起的手微顿,“……阿枝。” 他语气微凝,带着意外与凝涩。 “你阿娘,何时的事?” 阿枝静静地看着他,燕珝猛然想起那日,他分明快要知道的。 分明他有无数次机会,可以知道的。 阿枝看他顿悟的模样,眼眶有些微微发热,她眨了眨干涩的眼眶,“没有我,你会更好。你不需要我。” 而我需要你。 她在心里补充。 她轻拨刀柄,柄身脱离刀鞘,露出一截寒光。 “祭旗一事朝中并未有定论,娘娘莫要自伤。”季长川急急出声, “未有定论便是还有争议,有争议便会扰了殿下的心,”阿枝眨眨眼,看向他,“就当是我懦弱自私,到了这个时候,还想把事情往殿下身上推。” 她拔出剑,季长川想要靠近,却被她直勾勾地看着,硬生生看得人背后发毛,不敢接近。 刀刃反射出冰冷的光线,目光几乎都要凝在这薄薄的短刃上,稍一抬手,便听一声闷哼。 燕珝顾不得许多,上前按住她的细肩。左肩本就有伤,被长指按住伤处顿时脱力松开了手,刀刃被他一把夺下。下一刻,银白色的刀光又消失在了刀鞘中。 短刃被扔到了房间的角落,坠地之时发出了一声闷响,听得人心颤。 阿枝捂着左肩,坐地看向他。 视线朦胧,她觉得自己没哭,却渐渐看不明晰。 他从来最知道她哪里最脆弱,永远一击即中。 她看着燕珝一点点靠近,蹲在她身前,与她平视。 指尖抚上脸颊,拭去那一点淡得可怜的泪痕。 “既然都想到了我,为何不多想想,”燕珝沉声,“你若是没了,让我如何。” 温热的大掌下,丹唇带着苦涩,扯动唇角,带出一个淡笑。 “殿下少了一个玩物,又没有多大的损失。” 她定了定心神,直言道:“娶妻生子,子孙满堂,日后荣华享尽,谁还会记得妾一个俗人。” 燕珝抬眼,看向季长川,“侧妃不适,你且先出去。” 季长川眼神流连,频频皱眉,却还是道:“可要臣去请太医来?” 她方才的模样,若说康健,谁都不信。 燕珝颔首,待他走后,声音骤然压低。 “你要我与谁子孙满堂?” 掌心紧贴着脸侧,感受着其下不由自主一点点地震颤,他知道她的惊慌与失神,却还是忍不住质问。 阿枝启唇,燕珝直觉她说不出自己喜欢的话,开口堵住话头。 “我从未想过要娶别人。” 阿枝眼瞳微动了动,喃喃道:“是吗,那付姐姐呢?” “她……”燕珝语气微凝,“此事说来话长,你若想知道,日后我会与你讲清。” “祭旗一事你不必多想,我若连这些小事都处理不好,也无颜当你夫君。”燕珝安抚地轻触耳后,那是她最喜欢的地方之一。 阿枝垂眼,看着他玄色的长袍。 “妾不明白,这有什么意义,”她语气轻飘,“死了不就一了百了了,大家都轻松。” “我不准你死,你便不能死。” 燕珝声音陡然加重,心底却弥漫起浓重的不安。 “活着不好吗?” 他问。 “活着自然是好的,”阿枝轻喃,“可是我不想活了。” “都想让我死,这样的日子,有什么好过。”阿枝甫一说完,反应过来这样的话,似乎多年前的某个夜里,也曾出现过。 也是这样的寒冬。 她看向燕珝,后者的瞳孔中清楚地映着她的身影。她再次确认了一遍,是美的。 “殿下当日若是真心所言,应当也能明白妾今日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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