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薨 庄秋梧十七岁嫁给李鸷, 彼时他还是一个刚刚回朝,算不得受宠的皇子。 家族把她当弃子,只是觉得用一个并不出挑的女儿押一押这个曾才泥尘中摸爬滚打的皇子,也不是什么损失。 而庄秋梧自己却清楚, 自己即将要嫁的人, 未来会是她的天, 是她今后唯一的依仗。 即便人微力薄,明知自己翻不开什么风浪,更不会像姐姐妹妹一样被人捧于云端,她也还是怀着小小的期待…… 期待并害怕着。 六皇子李鸷, 是个怎样的人呢? 怀着这样复杂的心情,庄秋梧嫁到六皇子府, 在盖头掀开, 扇子被那修长白皙的手指拨开的瞬间,庄秋梧见到了李鸷年轻气盛的眉眼。 听说过他许多事, 想象过他许多副面孔, 她以为初见会恐惧,但在她见到李鸷的第一眼之后,那些猜测和犹疑都不见了,她仿佛在心中认定了这个人。 当时只道是庆幸。 芙蓉帐暖, 他拥她入怀, 在她耳畔用沉着而克制的嗓音一次次安抚她。 他说, 你愿意嫁给我,我一定不会辜负你。 相信他的一切,然后把自己全部交给他。 庄秋梧是相信他那时心中是有感激的, 而她不愿辜负这一点感激, 于是在嫁给他的第一夜里, 就已经决定要做他背后永远支持他的女人。 从那时起,她将自己架在高高的宝座上,套上一副贤良淑德的壳子,做了整个安阳城世家贵妇的典范,他将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任李鸷在朝堂上驰骋,她约束着内院的女人,不让李鸷有后顾之忧,在李鸷触犯龙颜,被废除太子时,她依然没有埋怨,心甘情愿地打点好行囊,带着他的替身一起去那个偏僻荒芜的封地。 就像他曾经说得那样,相信他的一切,然后一切为他。 庄秋梧有时也会想,她这样做的原因是为什么呢? 当初为了李鸷,她在家族撇清关系之后就断了一切的联系,庄秋梧时常觉得自己背后是万丈深渊,而李鸷恰好在她身前伸出手来,于是他成了她的救命稻草,成了她往后余生里唯一的救赎,她只想他好,而自己才能过得好。 可她并没有过好。 李鸷带兵杀回了京城,夺得了皇位,他把这个可与他并肩而立、尊荣无比的皇后之位毫不犹豫地给了她。 外面都说李鸷宽容大度,仁至义尽,没有因为庄家曾经的冷落而变得疏远,没有嫌弃她这个除了贤惠没有任何长处的发妻,即便她与他相识于微末,共过患难,他若是抛弃她也不算什么稀奇。 大家都看得这么清楚,原来李鸷对她的好,不是因为什么宠爱,而是因为他为人不错。 原来他选择她站在身侧,不是因为什么圣眷,只是因为她很适合。 庄秋梧用许多年为自己编织了一桩美梦,黄粱梦醒,她才发觉李鸷从未说过爱她,在众多莺莺燕燕之中所谓的特别,也不过是因为她担了正室的名头,不曾早一步,也不曾晚一步的运气而已。 鱼晚晴骄横跋扈,张妗儿八面玲珑,戚幼滢天真可爱,燕聆玉清冷绝尘……她们每一个,脱去表象,在李鸷眼里都有自己该有的位子,即便他此时偏宠着谁,爱重着谁,都有他理应如此的目的。 究其原因,是因为她们并不珍贵。 这样一个不珍贵的人或东西,他若失去了,一时片刻的伤心或许会有,可终究会有人填补上去。 在她认识到这个事实真相之后,殷篱出现了。 那个能打破李鸷一切规则的女人,敢与他针锋相对的女人,不惧淫威不留后路的女人,也是唯一一个频频让他失态的女人,殷篱,她出现了,而李鸷开始变得与从前不同。 庄秋梧第一次感觉到切肤的疼痛和难过。 她控制不住自己心底里的嫉妒,却又忍不住一次次靠近她,关照她,保护她,从她的只言片语中找寻原来李鸷会爱别人的蛛丝马迹。 她像个傻子,傻昏了头。 又害怕殷篱早晚有一天会落入与她一样的田地,所以时时刻刻想要提醒她,切莫跟她一样沉沦。 可是她心里还存有一丝丝侥幸。 倘若有一天李鸷回头,发现了她的好呢? 庄秋梧每日靠着这个幻想敷衍地过活,那似乎是枯燥乏味的后宫唯一的一点儿乐趣,做不成一个坏人,就做一个静静等待的人—— 直到她看到从阿蛮身上掉下来的东西。 那是她沉浸在美梦中,用尽心血为李鸷雕琢的玉佩,那是她最后的幻想。 所以明知不该问,她还是义无反顾地张开口,第一次用质问的语气面对李鸷。 “我送给陛下的东西,为什么在别人身上?” 整个房间中的空气几近凝结,于是那声质问显得犹未突兀。 明明是害怕殷篱看到那块玉佩而触景生情的阿蛮,在庄秋梧说完这话后,也背后发凉,一动不动地僵在那里。 “咚”的一声。 有什么东西在心底炸裂。 殷篱紧紧盯着那个被阿蛮攥到手指青白的玉佩,在一次剧烈的心跳过后,陡然间丧失了五感。 是那个雨夜,不见天日的雨夜。 身体里的热气被汗水浸透,却有一种置身泥泞中的污浊感,罪恶的手在皮骨间游走,伸进她湿漉.漉的发丝间,他一分分剥夺她的尊严,一寸寸施与她烙印,逼她到绝路之巅,让她受尽□□折磨! 这样一个阴暗丑陋的畜生,竟然又换上光鲜亮丽的衣装天降到她身边,做了她心存感激的救命恩人! 毁了她,再重塑她,不走任何一步没有意义的棋,原来早在第一面,他就已经铺开了天罗地网等她。 而她…… 而她竟然爱上过这样的人。 殷篱惨白着脸,忽然神色痛苦地跪在地上,手捂着唇,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 那是从心底牺牲的厌恶,厌恶到摒弃身上每一寸气息,好像都已经不属于了她了一般,众人终于有些慌乱,庄秋梧没想到最先发作的会是殷篱,此时在痛苦中抽身,竟然有些呆怔,阿蛮一见殷篱失控,急忙俯身去探她的情况,却被一股大力向后甩去。 抬头间,就见李鸷抱起了殷篱,此时已满面怒容。 他回头狠狠瞪了庄秋梧一眼,而后快步离去,一分一毫都未停留。 屋子里紧跟着空了大半,流光扶着庄秋梧,见她越来越白的脸,眼底已经不见光亮。 “娘娘……娘娘!” 那是冷到极致的眼神,庄秋梧感觉到了杀意。 原来不止是没有感情,她的存在于他来说,竟然是可以随意抹杀的存在,然后他抱着他的宠妃走了,怪她多事,怨她问出一个让他难堪的问题,从没想过要解释一句什么。 她原来,这么微不足道吗? 下腹传来一阵绞痛,庄秋梧飞快地扶住肚子,腿却站不住,慢慢向下滑去,流光面色大变,抬头大吼:“叫太医!快去叫太医!” 庄秋梧闭着眼睛,感觉到手掌心处有强劲有力的跳动,她听到有人回话,冯振随陛下走了,于是太医要重新去太医院去请。 “说娘娘肚子发作了,情况很不好!你有没有说给陛下听!” “说了,陛下他……”那人声音渐小,“可是……” 可是。 他没有理睬。 ** 李鸷将殷篱抱回紫宸殿,大掌捂着她的半张脸扼住她失控的呼吸,冯振说这样才能减轻她的痛苦。 看着殷篱逐渐失焦的双眸,李鸷第一次这么明显得感觉到后悔,他以为山庄的事殷篱永远不会知道,他自以为做到天衣无缝,那块玉的确在江陵遗失,他却不知道竟会在掉在殷篱那里。 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遗失的。 那只是一个佩饰而已。 全都脱离了掌控,全都在向着他期望的相反的方向发展。 李鸷坐在床边,毫不在意自己手上的温热,殷篱的眼渐渐恢复神色,他松开手,殷篱握着自己的脖子翻身咳嗽起来,李鸷这才看到自己手心里有血。 “冯振!冯振!”他的声音竟然有些慌乱,在触及到鲜血的那一刻。 冯振一直关注着殷篱,见李鸷发话,终于快步上前,取代了李鸷的位置,拿着手中早就准备好的长针,对准穴位,在殷篱脖子后面一刺。 挣扎停止,殷篱浑身一颤,而后闭上眼睛,歪倒在床的一边。 冯振脸上满是凝重,挽起袖子,手脚麻利地为殷篱施针,阿蛮和梅意都跪在旁边,一个担忧不已,一个面无表情。 阿蛮看着床上的殷篱,脑中闪烁着她挣扎时的画面,此时竟然连担忧也没有了,眼中充满麻木。 作为第三个知道内情的人,阿蛮心中的震动不比殷篱少,但作为唯一一个局外人,她此时的心境又与殷篱不太相同。 她第一次开始质疑自己。 当初安慰她忘记一切,劝她好好活着,到底对不对。 是不是她从未为阿篱姐姐设身处地的想过,她到底有多痛苦,她到底能不能挺过去。 如果活着是这样活着,那是不是死了会更好。 阿蛮看着殷篱,明明脸上是心疼到麻木的表情,可眼泪却一刻不停地向下流,模糊到眼睛看不清楚。 是不是她错了,她连累了殷篱,她拖着她一起过这种阴暗的日子,她让她放不开手。 如果当初就遂了她的心意,她与她一起去死,就不会经历如今这样的痛苦? 紫宸殿内外风声鹤唳,宋声闻讯赶来的时候,殷篱尚在生死线中挣扎,还没有脱离危险。 李鸷无暇顾及他,宋声便趁无人在意,将阿蛮带了出去,阿蛮脸上泪痕已经干涸,木着一张脸,对宋声的问话只字不回。 宋声唤了几次,终于展露心底焦急:“阿蛮,你还想不想救她?” 阿蛮被摇得身子一晃,怔怔然抬起头,喃喃道:“救?怎么救?你觉得这样活着,还有意义吗?” 宋声见阿蛮完全是与平时不同的神情,心底一震,他不知道在玉照宫到底发生了什么,竟然会让阿蛮做出这么大的转变,他只知道一切都在向着他计划的那样进行,不能前功尽弃。 缓下心神,宋声长出一口气,看着阿蛮,低声道:“阿蛮,只要活着就有意义,不管发生什么,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有意义,如果连你都不相信她了,那她还有什么希望呢?” 阿蛮被迫看着宋声的眼睛,看到他眼中孤注一掷的坚定,心存的最后一丝侥幸告诉她,或许宋声真的有办法扭转局面,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后知后觉地泪流不止,边擦眼泪边道:“她不会希望你知道的……你别问了……求求你……” 背后传来声音,是商练让他进去。 阿蛮全身一僵,哭声顿住,宋声在她僵住的同时,不动声色地在她手心里塞了一张纸条,而后转身,与商练擦身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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