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反了。 大盛这些年积压的民怨不少,如滴水汇聚成山川河流,一人举旗,百人呼应,不过是六年来忍辱负重埋下的暗棋而已。 计深远啊,邓澄烨只能这么说。 李鸷得了皇子,就连他也以为荣王李玉鞍再难成事,紧接着靖江王府大火,又将局势扳回至这一头,若说无人做庄搅弄风云,他是不信的。 早有人想到这步了。 所以燕无意才会将那枚从不离身的玉佩交给李玉鞍。 如果不是看到那枚玉佩,靖江王怎么肯信是李鸷要置自己儿子于死地,以大火害之呢? 燕无意当然清楚自己父王的脾气,如果婉妃生下了皇子,但凡有别的选择,他不会铁下心来扶植李玉鞍登基,他一定会给自己留退路,所以,不点这一把火,是很难烧起父亲的意志的。 他将玉佩交给李玉鞍时,便是与他暗示了这个计划,一旦皇子落地,燕无意便会实施这个计谋,李玉鞍只需要让人拿着这枚玉佩到靖江王帐前演一出戏即可。 不过,这都是宋声在锦囊里安排好的罢了。 不管是燕无意还是李玉鞍,都不过是按照宋声的计划行事,他早已谋划到最后一步。 李玉鞍看着敞开的城门,在火声中感受到了这座城池的死寂。 安阳城今晚便要亡了,这城中有人要亡了,但会是更多人的新生,他终于等到这一天。 抬手,挥下,他御马向前,身后大军随之而动,走马观花般,大军入了城。 攻城避免不了交战,尽管邓澄烨打开城门,五城兵马司率先倒戈,皇城还有玉麟军,还有禁军守卫。 将军厮杀多时,直到黎明才闯进宫闱。 当李玉鞍提着敌人首级浑身浴血地直入宣承殿时,李鸷一身龙袍,披头散发,正躺在龙椅上等他。 他歪歪斜斜地仰靠在龙椅上,早已不复往日英姿,空荡的大殿上四处无人,宫人都卷着铺盖逃命了,谁管那个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的疯皇帝? 他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眼神空洞地望着房梁,浑身带着颓败衰落的醉意,张着嘴,喃喃地说着什么。 李玉鞍到了这里,反而不着急了。 他丢了人头,慢慢打量起整座宫殿,一边向前走着,一边颇有闲情逸致地欣赏这里。 这是宣承殿,连他也不常来。 只是偶尔在李鸷开恩时才会被召进这里与李鸷议事。 几年前,他做梦都没想过会来到这么金碧辉煌的地方,这与他小时安身立命的破庙真是天壤之别啊。 除了能遮风避雨,它美而宏大,昂贵的石材筑就的宫殿,金漆覆面,摆放的玉器古玩各个价值连城,连那角落里生长的花草在外都抵得过人命价。 这里可真大啊。 大到人可以忽略自己的渺小。 仿佛他越靠近中央那个最尊贵的位子,便觉得自己也同这座宫殿一样高大。 怨不得这么多人喜欢这儿啊,怪不得这么多人迷失在顶峰的权力里。 李玉鞍忽然就想起殷篱的话。 她告诉他,金槛,你要把眼界放大一点,看山,看水,看天,看地,看广袤无垠的平野,看一览无遗的星辰。 看过了山川秀丽,山河壮美,这一宫一殿,整个皇城,脚下的权力,又算得了什么呢? 城他破了,人他杀了,可与天争的皇帝,此时不还是狼狈地在他眼前,等着被他拿去首级吗? 李玉鞍……不,他应该叫金槛。 金槛这个名字,从他认识殷篱的那天起,就成了伴随他一生的烙印,那个在乞丐堆里风餐露宿的,跟现在这个率领千军万马直闯皇城的,都是金槛。 是他塑造了金槛,也是金槛成就了他。 哦不,应该是她。 她终于走到李鸷面前。 颀长的身姿挡住了光,她一身铠甲飒爽而立,脸上带着笑,将李鸷此刻的模样看得一清二楚,就是因为太清楚了,她才忍不住笑。 “父皇,你怎么了?”她问。 李鸷停住喋喋不休的喃喃自语,微微偏过了头,看到金槛,嘴里发出一声轻哼,像往常一样道:“你来啦。” 也许是他的语气太过熟稔,让金槛着实怔了一怔,她半挑着眉,认真地打量起他:“只是听说你疯了,如今亲眼看过,倒觉得有些不真实。” 李鸷好像没听懂,仍旧自说自话:“柔妃在宫中等你,你快去看看她吧,她很想你。” 金槛听见那个名字,眼神瞬间变了。 明明笑意还在脸上,神色却异于往常的冷。 “柔妃?柔妃是谁?” “你不记得了?是你母妃啊。” “她是谁,叫什么名字?” “是……阿篱啊,殷、篱……”如教小孩说话般,他一字一顿地喊出那个名字,可话音刚落,便感觉身子一轻。 金槛揪着他衣领,长腿蹬上龙椅,将他狠狠抵在椅背上。 “你有脸提她的名字?” 李鸷的头撞到椅背,铛地一声,撞得结结实实,寻常人早就眼发昏了,但他只是微微怔了一下。 “朕的阿篱,朕如何不能提。” 金槛眯了眯眼眸:“她哪去了?” 李鸷固执道:“说了在宫里等你。” 话音刚落,金槛一拳将他的脸打得便到一旁,血顺着嘴角流出来,金槛甩了甩手:“你这样,真叫我看不起。” “装疯卖傻能骗得了谁?骗你自己吗?骗阿篱还活着,没有离开你,还是骗你做过的那些禽兽不如的事,从没发生过?” 李鸷没动,被打到一边便那样安静地看着空处,只是呼吸变急了而已。 “阿篱没死。”他道。 “她死了。” “阿篱她没死!”李鸷终于有了反应,一把抓住金槛的手,眼中满是被戳破谎言的怒火。 “你想怎么做呢?”金槛见状,忽然就笑了,“如果她没死,你想怎么做呢?” 李鸷呼吸一滞,好像有一口气突然提到了嗓口,唇在抖动,压抑着全身的情绪,他哽咽道:“当然是,跟她在一起,过她想过的生活……” “算了吧。”金槛打断他。 她一副见了脏东西的样子:“算了吧!她好不容易才逃脱你的魔爪,别说这种恐吓人的话。” “你闭嘴!”李鸷怒喝。 “她死了,你现在表演什么深情?你尊重过她吗?在意过她吗?你有把她当个人吗?她全心全意对你时你在干什么?你在算计她欺骗她!她心灰意冷病骨支离时你又在干什么?你在伤害她摧毁她!现在她死了,你开始装疯卖傻,不相信她会离你而去,可把她逼到这个境地的难道不是你自己吗?你真爱她吗?你爱她你怎么不去死啊?嗯?是舍不得自己这条贱命吗?” 金槛句句质问,无一字不戳心。 她是真的看不起李鸷,言语犹如利箭一般根根直扎心脉。 李鸷瞪大了眼睛,眼白充满血丝,犹有不敢置信。 从没有人这么说过他,从没有人这般无情地拆穿过他。 某一瞬间,他似是再也压抑不住,猛然推开金槛的手,直直往柱子上冲去。 突然,在殿后窜出来一道身影,死死地抱住李鸷。 李鸷死志已决,不停地挣扎,常晟挡在柱子前,老泪纵横地看着金槛:“陛下虽对不起许多人,可待你从来掏心挖肺,你如今大势在握,何必用这样的方式逼死陛下呢!” 金槛摸了摸龙椅口中叼着的龙珠,浑不在意地看向主仆二人:“我怎么会这么快叫他死?如果这么容易,我早就在进来时就一刀结果他了。” 金槛收刀归鞘:“我只是试探试探他,如果人真的疯了,反而没意思,现在倒好,我已经知道,他清醒得很呢!” 常晟身子一僵,看见金槛的笑,只觉得浑身发冷,他方知,原来这只是个开始。 李玉鞍占领皇城只用了一天的时间,一时间,皇城上下,各宫宫人死的死逃的逃,一些不臣服荣王的也被赶尽杀绝,杀鸡儆猴过后,剩下的人也就清醒了。 连皇帝都在李玉鞍的手里,他们又反抗什么呢? 在戚将军和靖江王两员大将的震慑下,安阳城很快便收入李玉鞍囊中。 黄昏降临,戚幼滢站在舂湖边上,望着湖水微澜,一时感慨万千。 “当年与阿篱姐姐湖畔相识,岁寒为友,逆着朝霞狂奔,未曾想过这里会是她埋骨的地方。” 燕聆玉亦有感怀,只是她与戚幼滢不同,更多的是想念他的哥哥。 现在戚燕两家都认同一人为主,她们两个先皇妃嫔才得以赦免,而这也要归功与燕无意。 是他择了一条好船。 “听说,这都是那个宋掌司布下的棋局,留下三枚锦囊,在他死后,局势仍向着他的计划走,这样的神思妙法,世间少有人企及,真可惜了。” 燕聆玉啧叹。 戚幼滢深以为然,可心底里仍有不同见解,或者说是埋怨:“可他若真能预见此刻,为何不救阿篱姐姐的性命?” “他可料到阿篱姐姐的结局?”戚幼滢觉得这是宋声失算之处。 燕聆玉不知该如何回答,大抵是觉得人心难算,情有可原罢了。 暗牢里,刺鼻的血腥味四处蔓延,金槛一身龙袍站在刑架前,看着前面刚被冷水泼过的人。 他全身湿透,水混着血滴下,整个人上下没有一块完整的好肉,他的琵琶骨被手指粗的铁定钉在木桩上,手掌也被楔子嵌入,除了要害,到处都是伤痕。 新伤掩盖住旧伤,翻开的血肉泛着白,散发出难闻的恶臭。 刚从混沌中清醒,就感觉到全身上下无一处不传来疼痛,那种疼难以形容,让人生不如死。 李鸷缓缓开口,只是几个字,便让他耗尽力气。 “为什么……不杀了我……” 有人搬来凳子,金槛随之坐下。 “你当初为什么不杀了宋声,又为什么把魏书洛关进暗牢?现在倒来问我这种问题,不觉得很可笑吗?” 李鸷沉默,像是无话可说。 他当然知道金槛为什么不杀他,因为活着远比死了痛苦,她要折磨他,让他在临死前一直饱受千刀万剐的痛苦。 金槛忽然张口:“其实我今天是来带给你一个好消息。” 李鸷没有动静。 金槛继续道:“虽然我觉得你受到的折磨远远不够,但我还是害怕一个不小心就让你下地狱了。” “我得留你一命,还没到时候。” 李鸷说:“我还有什么用处……” 金槛笑了笑:“你知道一萼红吗?” 铁链发出响动,跟随着裂骨般的疼痛,李鸷挣得动作大了,但他犹如没感觉一般,瞪着眼睛看向金槛。 金槛的笑却消失了。 “六年前,你没解阿篱姐姐身上的毒,到最后,你仍然认为她有一天会逃离你的掌控,为此,宁愿她一直拖着残躯病体也不肯解毒,我说的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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