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崇纵是个糊涂人,也听明白了几分,此刻皱着眉头沉默。 昨日与吏部的人吃酒,知道他今年晋升又没有什么指望了。朝堂上不顺心,回到家更不想去判官司,只责怪沈书云道:“不过是后宅里鸡零狗碎的是非,你和你母亲有商有量,我不理会后宅的事。” 早已经推测到了父亲不会主持什么正义,沈书云内心微微冷笑了一声。她对念春使一个眼色,念春会意,把屋子里除去沈崇和沈书云之外的其他人,都要引到屋外去。 何氏本来打算逮住这个机会,给沈书云一个教训,此刻反而要被撵出去,自然不肯走,沈书云则劝诫她:“有些事情,不知道对母亲反而好些,还是去茶室歇歇吧。” 何氏一愣,被她正色到不容置喙的神色弄得有些懵怔。 有些人就是这样,自带着威严,纵然不处在上风,也让人觉得不可侵犯。 何氏看着沈崇要说法,沈崇一时犹豫起来。他虽偏袒妻子,但也明白大女儿向来不是冒失的人,甚至这些年随了祖父,做人很有些权谋和手腕,因此最终并没有什么异议。 何氏只好悻悻带着吴娘子出去了。 一直以来,何氏这个当家主母在荣恩公府上就颇有名无实,她人虽然出去了,心里却窝了更大的火气,迟早要找个口子宣发出来。 “到底怎么回事?”沈崇有些不耐烦了,“什么要紧事还要连你母亲也避着。” “母亲这事处置得公道不公道,其实并不打紧。”没有了旁人,沈书云神色才浮上了阴翳,有几分担忧道:“我并非不识大体,要为了个婢女与母亲争高下,实在是我屋内丢了不得了的东西。无论是谁拿了,还是尽快找寻回来为好。” 沈崇感到纳罕,什么东西要紧到要连何氏也避着?沈书云才把田黄石的来历说了:“是祖父给我的及笄礼,但也是先帝御赐的,流落出去若是被人捉住做文章,父亲恐怕也要遭受牵连。此事我想先瞒祖父。” 田黄石?御赐? 俗话说“一两田黄万两金”,一方上等成色的田黄石,可以在京师置办三五处宅院,何氏没见识不知道什么是田黄石,沈崇却是喜欢点文墨的,于是脸上一片震惊,他问:“你祖父居然给你这么贵重的东西,竟然连我也不知道?” 话说出口,沈崇便后悔了。他觉得自己不该在女儿面前露怯,显得多么财迷一般,又急忙掩饰道:“御赐的东西,自然不能弄丢。”这也想明白了沈书云为何要避着旁人。 考虑到事情确实有些棘手,沈崇也谨慎起来,道:“这件事我知道了,要赶紧找,不能走露出风声。我这就去吩咐曹管家安排人,悄悄查。书露那边,也让你母亲好生问问,若是她拿了,悄声退还回来就是了,你也不要追究什么。” 虽然被何氏背后给了闷棍,敛秋也蒙了冤屈,父亲还要偏袒妹妹,但有了长辈起码的共识和承诺,沈书云就觉得自己心头也算有了些主张。 见沈书云没有要走的意思,似乎还有话要说,沈崇不耐烦地问:“还有什么事?” “嗯,有。”沈书云寻思了一下,到底还是说了出来:“女儿知道父亲宦海沉浮,十分不容易。一朝天子一朝臣,从前咱们蒙先帝圣眷,如今却被新君故意冷落了。眼前安王世子又要入府,正是多事之秋,这时候最怕您与祖父离心离德。还望父亲处事更周全些,唯有拧成一股绳,咱们这百年世家,才好继续繁荣壮大。” 每一句话,沈书云都说得谨慎得体,偏偏沈崇听起来,没有一句让他感到快慰,仿佛自己是不肖不贤的纨绔子,女儿倒成了顾全大局的长辈。昨夜他没能亲自迎接荣恩公回府,何氏因此受了责骂,他一早就听到了枕边风诉苦,此时此刻长女的一番劝诫,反而一下子引爆了他的脾气,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够了!你不过也是个未出阁的闺女,怎么装的这般老成持重?世人都说你千好万好,我看你不如你妹妹!她虽然任性了些,到底还有点女儿家的天真懵懂,你如今是什么样子!你不是你祖父,这些话不必你来教训你老子。” 话说出口,沈崇也很意外,自己为何会如此动怒。可是,这番气话把他架了起来,于是便希望从女儿脸上看到畏惧、惶恐或者哪怕一丝后悔和惭愧,只要有一丁点以上的情绪,他就可以立即熄灭心中的怒火。 然而,沈书云坐在那里,沉着冷静地看着他恼羞成怒的模样,眼神中甚至还有一丝怜悯。 这丝怜悯让他的无能和失败无处遁形,心头愤怒更加无计可施地蔓延开来,气得拿起八仙桌上刚刚漱口用的茶杯,用力砸在了地上。 瓷片在地上爆裂,又飞溅起来,一块指甲大的瓷片朝沈书云飞过来,正好割伤了她的手腕,一瞬间鲜红的血就从半寸长的伤口里冒了出来。她惊惧了一瞬,连忙用衣袖捂住。 茶杯摔碎的声音,让屋外的何氏和念春等人,急忙推门进来了。看到这般情状,何氏没有先过问沈书云的伤,反而是过去抚慰沈崇:“郎君莫要和大姐儿置气,她再受公爷宠爱,也不过是您的女儿啊!”表面上是和事,其实谁都听得出来是在挑事。 看着眼前的一双荒谬的长辈,沈书云只是微微叹息了一声,就从容地从圈椅上起身,对沈崇说:“父亲息怒吧,方才说的事情,请尽快安排曹管家去办理。”然后,缓缓往外走,直到迈出了绿野院的院门。 *** 念春极为担忧沈书云的伤口,一路上念叨,皓白的手腕上落疤可如何是好。 沈书云倒并不放在心上:“祖父身上的疤痕多了,他说每一道都是战功。这么小的伤,明日就好了。” 只不过想起父亲那愤怒的眼神,沈书云心里也是难过和无奈的。 回到蓬蓬远春,思夏便呈上来一个锦盒,说是曹管家方才差人送过来的。沈书云走过去才想起来,这是安王世子给她的石色颜料。 昨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四宝太监公然说这是送给她一个人的礼物,着实有些让人羞臊,沈书云一点也不想过去细看这东西。 倒是念春在锦盒前仔细端详,一个又一个昆仑玉的小瓷瓶齐整排列着,里面是流光溢彩的宝石颜料,简直精美奢华到了荒唐的程度,目瞪口呆之余,念春也有惊讶发现:“大姑娘,盒子缝里怎么还有一张字条?” 沈书云接过来打开看。 她学画十年,自以为见多了名家书法,可还是一瞬间有几分惊异,这蝇头小楷写得金钩铁划、气韵潇洒,实在是好。再看书笺的内容,竟然是安王世子朱霁的亲笔,正文只有十六个字。 “沈氏云娘芳鉴: 三岁一别,崇敬十里。石色薄单,聊表芹献。” 落款是:朱门孔阳谨启——孔阳应当是他的表字(1),堂堂皇室国姓,被他写成“朱门”,朱门酒肉臭的朱门吗?短短一张字条都满是一股子离经叛道的意味。 父亲的愚蠢和继母的嚣张并没有困扰到她太多,倒是这封小信,让她烦躁起来。 “这上面写得什么?”念春识字不多,好奇地问,却看到沈书云脸上露出了不豫之色,十分不高兴。 她命念春取来蜡烛,把纸条点燃后,迅疾地扔到了画案上的建水里。那漂亮精致的信笺不多时就成了一抹灰黑。 “这个安王世子,恐怕不是什么安分人。”沈书云对念春说,“三年前,他应当是在先帝的寿辰宴上见过我,我却记不得他长什么样。哪里有弱冠之年的大男人,给闺中女子这样送礼物的,也太冒失无礼了。今后他住进咱们家,你们都要提防着此人。” ------- 注释:(1)孔阳,出自《诗经·豳风·七月》:“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 作者有话说: 朱霁:偶像,我给你的礼物又贵又难得,喜欢吗? 书云:喜欢你个大头鬼,你的情书我烧了。 感谢在2021-11-24 10:51:20~2021-11-26 17:27: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辞旧日、麻辣菜鸡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章 这时候听见院门外,拂冬带来了一个与何氏年纪相仿的妇人,正是叔父沈嵩的妻子王氏。 沈书云眉开眼笑,上前问候:“婶母好。” 王氏微微发福,更显得慈眉善目。昨日给沈公爷迎门,何氏被训斥,她也不好和沈书云打招呼。今日过来给沈公爷请安后,就过来蓬蓬远春看她。 王氏握着沈书云的手,端详着道:“数月不见,大姑娘更水灵了些。一别就是一个夏日,侍奉在老人家身边不容易,辛苦你了。” 言罢,王氏命婢女把几盒精致的糕点提了过来,说:“这是你大哥哥前几日去赴宴,尝着汇波楼的点心不错,待你回来,一早就打发了人去买,让我给你送来。” 沈书云看看食盒里的糕饼,确实都是她喜欢的口味,心头一暖道:“多谢婶母和哥哥总想着我。” 如果说这个乌烟瘴气的家里,除了祖父,沈书云还能钦佩什么人,那就是堂兄沈雷了。尽管是庶枝的长子,沈雷却有一股子耀阳般的精气神。十九岁的年纪,已经在按察司领了检校的缺,虽说只是从七品的小官,但对于一个要入仕的世家子弟,却也是个好的开始。 沈嵩夫妇原本也住在府内,后来何氏总是挤兑他们,翁姨娘便求了公爷,让他们在一街之隔的地方另外置办了宅院,虽比不得荣恩公府气派,倒也落得清静自在。 “我方才去给公爷问安,恰遇到曹管家进来通禀,说是世子爷明日就要到府上了。”王氏正色对沈书云说:“我听说就住在你隔壁的存雄居,你知道了么?” 沈书云点点头,存雄居是祖父定的地方,她是知道的。但听闻“明日”,也一愣,感叹:“这么快么?” “曹管家说得还能有假?方才过来时,下人们都在讥讽,这位世子爷也是能掐会算,选这个日子来,真是‘活见鬼’了。”王氏提起来这烫手山芋,也是一脸嫌恶。 沈书云数了数日子,明日是七月十五,恰逢鬼节。赶上这天下榻自家府邸,这个朱霁还真是个不祥之兆。 *** 次日一早,阖府上下都安安静静,竖起耳朵等着安王世子如期到来。沈崇和沈嵩也告假休沐,在各自的院子里听吩咐,随时准备去迎接这位皇亲国戚。 可是荣恩公却打着哈欠,一早喊来了老部下赵世康将军,让他陪着自己下棋,仿佛安王世子的到来,在他这里不过是一件不起眼的小事。 两人端坐在正厅前的庭院中,坐在石桌椅上一边下棋一边闲聊。 “公爷此番在东山疗养,精神也比开春时好些了。”赵世康一边给沈公斟茶,一边宽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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