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蒙我也就算了,你怎么也糊弄老夫?这身子骨,也就这样了。”沈公爷接过茶水,突然拿起棋子发难:“将军——!” 趁着赵世康走神,他棋胜一招,赢了整局,便朗朗地大笑起来。 只是笑了几声就忍不住不停地咳嗽。 沈书云正端着汤药进来,见此情形,忙放下药碗,上前轻拍祖父的脊梁。 止住了沈公的咳嗽,沈书云才起身,对赵世康端正行礼:“书云拜见将军。” 作为沈公的门生,赵世康是看着沈书云长大的,此番得见,更觉得从前的小丫头,一转眼出落成了夺目的佳人,便对沈公夸赞:“公爷子孙辈里人才辈出。大姑娘气度雍容,画才闻名于世,连先帝也曾交口称赞。公爷还有无尽的后福呢。” 提起家里的子子孙孙,沈公爷方才赢棋的兴致瞬间不见了,对赵世康道摆了摆手:“除了跟前这一个,剩下的都是一帮子不肖子孙,提他们作甚?” 沉了一息,沈公爷似乎是对赵世康,但同时又是对自己道:“我一生对先帝恪尽职守,忠心报国,以为是这就是人间正途,却不知自己何等无知。所谓为万世开太平,其实不过是为子孙谋前程。若是没有教养好自己的后人,再大的家业和军功,也是徒劳,守不住的。” 赵世康没敢直接接话。他听得出,荣恩公抱怨的不只是自己的不肖子,还揶揄了如今龙椅上那个并不英明贤德的新君。 “安王世子今日就要到府上了吧?”赵世康岔开话题,不再惹老人家动气。安王驻守蓟州多年,实力雄厚,意图篡位的传闻这些年也是沸沸扬扬,赵世康也想借此机会听听老人家对未来局势的见解。 沈公爷却气定神闲,只将沈书云端进来的汤药豪饮而下,喝药也如同喝酒一般豪迈。放下药碗,沈公才对赵世康说:“年岁大了,睡得浅,梦还多。昨夜又梦到了先帝,我对他说,与他地府会师之前,老夫再替他那不争气的孙子,守一回国门。” 这个不争气的孙子,说的正是现在的永续帝朱雯。因先太子英年早逝,就由先帝的嫡长孙继承了大统。严格来说,当今圣上,论辈分是安王世子的堂哥。 赵世康低头,就更不敢接话了。 正在这时,安王世子的龙虎舆到了门前了,曹管家进来禀告:“安王世子随行的侍卫本有百十来号人,镇抚司的人在城隍上迎接,当场解除了世子爷一行的刀剑,把大部分随从扣在了外城,只一辆马车并四个侍从到了府门前,四宝太监已经去门前接人,这就过来。” “扶我起来,看看是什么阵仗。”荣恩公站起身,沈书云扶着他,往正厅里走。 刚刚扶着祖父坐下,沈书云还没来得及告辞,就看见了一个身量颀长的男子在曹管家和四宝太监的指引下,款步进入了厅堂。 朱霁长身玉立在厅堂中央,因赶路进京,并没有穿朝服加冠冕,而是一身燕居常服,深衣素带,外罩圆领纱袍,只用一枚碧玉簪束发,看上去很有一份日月入怀的朗逸之气。不过纵是这样简素的衣着,仍然盖不住他气质中的傲然。 荣恩公虽然见过幼年的朱霁,却早已忘记他的样貌,更何况这么多年过去。 但此刻,他和赵世康看着厅前的人,都有片刻的恍惚,仿佛一瞬间回到了几十年前——他与先帝长得十分相像,特别是眉宇间的神情,简直如出一辙。 “沈公爷安康!”朱霁俯身至与心平齐,对沈公拱手一拜,行了平礼。 本朝亲王世子承袭侯爵,沈廷恩是公爵,侯爵见公爵本应该揖手行拜礼,但因朱霁是宗室子弟,先帝正经的皇孙,所以抬高一级,礼仪上与沈公算是平级。 沈公颔首回礼:“安王世子下榻寒舍,实乃老夫之幸。今后若有不周之处,望世子海涵。”言不由衷的语气冷冷淡淡,朱霁却始终挂着浅浅的微笑,看上去谦和温润。 旁边的赵世康只有官衔没有爵位,便俯身要对朱霁跪拜,朱霁却立刻示意四宝将人扶起来,对赵世康说:“在蓟州已经闻听赵将军是沈公爷的得意门生,如今一见,果然是师徒风采。此处是不是朝堂,将军不必拘谨。” 这期间,沈廷恩的目光一直在审视着朱霁,他的形容与举止都无可挑剔,是王孙贵胄里一等一出挑的人物。 只不过沈公四十年沙场点兵、宦海浮沉,心都磨老了,不用眼睛也能看到安王世子,甚至他那远在蓟州的老子身上,那副心怀异志的反骨。 沈书云本打算等他们寒暄后就简单告辞,朱霁却先一步看到了她。 这张面容,三年来无数次出现在他的脑海,先帝寿辰宴上的惊鸿一瞥,化作后来不断观摩她画作的欣赏与崇拜,此时此刻终于见到了真人,比三年前长开了许多,二八华年绽放出大气夺人的美。 朱霁看向她的眼神中蕴含了无尽的渴慕与野望。 沈书云低头避开了他投来的目光,甚至直到赵世康都看出了不同,朱霁才回过神,对沈公改了一副敬慎的语气问道:“这位,是府上的千金么?” “此是老夫的嫡长孙女书云,世子也知道的,会画画的那个。”沈公爷提到沈书云,带着自得的神气,语气温柔到不像个武将:“云娘子,来见过世子。” “见过世子。”沈书云简单行礼后,便喏声道:“小女就此告辞,世子与将军请便。”语罢便带着婢女,拾了祖父的药碗和托盘,往后宅去了。出了正厅的庭院,她回头看一眼院墙,在心里暗自道:明明就是认出了我,还能这般装模作样问我是谁,真是个虚伪狡诈之徒。 孙女一走,沈公爷的表情骤然转冷,示意朱霁与赵世康都坐下,整了整衣襟,肃然道:“圣人命世子勤王,凡在我府上一日,便得担待起来。老夫从武出身,说话直截了当。从今以后约法三章,还望世子海涵。” 朱霁早也有所预料,并没有什么不高兴,还十分谦和地附和:“事无不可对人言,沈公爷有话直说,是最好不过了。您请讲。” 作者有话说: 沈廷恩:您的孙子要造反,反的也是您的孙子。 先帝:朕孙子多,造反的是哪一个? 沈廷恩:长得帅的那一个。 先帝:像朕的那个吗? 沈廷恩:……
第五章 沈廷恩的语气中带着金规铁律般的严肃:“所谓约法三章,一是世子在寒舍擅自与人会面,需向管家报备;二是老夫府上不乏女眷,为防流言蜚语,还请世子爷只在存雄居内行走;三是世子身份贵重,为了避免闪失,未经老夫许可不能擅自出府。” 朱霁听完,嘴角忍不住露出来一抹笑意,反问沈廷恩:“若是按照公爷的约法,根本就是将我软禁在府上了。公爷何不直接把敝人送入昭狱,也省去了看管的责任和麻烦?” 沈廷恩心里说:你以为老夫不想但是面容上还是保持了长辈的风度,道:“世子说笑了。老夫岂能把堂堂先帝皇孙不问黑白投入大狱,岂不是让世子承受覆盆之冤么” “既然如此,沈公倒不如等抓到把柄,再捆住晚辈的手脚不迟。”朱霁的神情流露出一丝嚣张,但转瞬又藏起锋芒,压低了声调,抬起眼眸,恢复成晚辈温顺的语气说:“不过思量一番,公爷的前头两条约束,的确是这么个道理。府上还有未出阁的姑娘,名节为大。孔阳自当恪守规矩,尊道贵德,不令公爷为难。” 说到尊道贵德四个字,沈廷恩几乎要笑出声了。他在军中也是有许多门生的,早就听说安王在蓟州的私卫,在册的都已有三万人之众,不能示人的还不知道有多少精兵强将。招兵买马需要真金白银,一个亲王如此卧薪尝胆,若是没有反心,鬼才信。 “那也就是说,世子爷一定不能禁足,偏要满世界乱跑了?”沈廷恩双手握住雕刻着瑞金兽的紫檀手杖,微微抬起下巴,威严十足地再逼问他一回。 “的确如此。”朱霁微笑着回答,神色坦荡到近乎诚恳。 空气中都弥漫着剑拔弩张的气氛,赵世康也算是在战场上走过几遭的武将,额头上此刻都已经冒出了薄汗。他没想到沈公爷叫他来下棋,其实是为了今天给安王世子的“下马威”做一个见证。 而令赵世康更加意外的是安王世子的应对。不过鲜衣怒马的年纪,却如此强硬有决断,即便在沈公爷这样铁腕的人面前,也没有落一丝下风。赵世康忍不住揣测着,在他身后,安王的势力到底积蓄了多大,才能让他如此有恃无恐。 “老夫一辈子点兵点将习惯了,提出来的要求并不喜欢被人打折扣。”两人僵持了片刻,沈公爷再言,语气里却收了刀锋。 沈公爷明白,手里没有铁券书,唬不住这种权欲满心的人。今日本就是阵前仗,压一压敌营的嚣张气焰也好,便转换了话题,问:“世子何时去禁中面圣?” “司礼监已经定了后日。”朱霁说。 “既然如此,世子舟车劳顿,便让曹管家带世子去存雄居歇息,如有不妥善的地方,请世子直言。” “有劳公爷费心。”朱霁又对赵世康颔首,出了正厅,往存雄居去了。 *** 从正厅去往存雄居的路上,曹管家详细周到地介绍着荣恩公府内的设置,朱霁的目光扫过庭院里的一草一木,心里却都是那个让他牵挂了三年的人,这里是她长大的地方,每一个台阶、每一处长廊,她或许都曾经长长的驻足,凭栏远眺时的倩影应该是楚楚动人的吧。 还没有走到存雄居,已经听到了墨泉声如隐雷的喷涌之声。他幼年时,是在京中长大的,早就听说过荣恩公府里有一眼闻名于世的墨泉,此时还未见雪涛四溅的壮观,就已经感受到了泉水在附近的清凉水气 。 曹管家有几分自豪地说:“府上庭院虽然精美,但想来是不能与王府和禁苑相提比论,唯独这墨泉,整日里开锅似的往外冒泉水,确实称得上是一景。” 朱霁由曹管家带着去墨泉边观澜,见到了才觉得的确是了不起的景象,泉水腾空三尺,浩然而下,蔚为壮观。沿着泉池砌成汉白玉的方形护栏,一边的碑刻上是前朝名家手书的“墨泉”二字,另一边还有一块小石碑,上面是两个有几分稚气的字,曰:“焚炭“,倒是十分有趣的样子。两字之下还有提款:恒昌四十二年书云手书。 朱霁在心里默数年头,沈书云题写这两个字的时候,应该是十岁。 “焚炭,这两个字刻在这里,是什么讲头?”朱霁问曹管家。 “这是大姑娘小时候的游戏之作,当时逗得公爷哈哈大笑,非要命人刻成碑,也竖在这里。”曹管家好记性,府上的大事小情他都镌刻于心,对朱霁娓娓道来:“当时大姑娘还小,她说墨泉两个字,是黑土旁边白水,可以对林火之后山灰。林火之后山灰,可不就是焚炭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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