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恩公的去世, 让沈嵩伤怀不已, 和沈书云一眼, 才不过两三天, 竟然瘦了一圈。 王氏也从东院走过来,一路到灵堂,看到来吊丧缅怀的人,如此稀少,也是皱了皱眉头,到了灵堂前看到沈嵩那副悲痛欲绝的样子,忍不住也想落泪。 倒是何氏,招呼了身边的几个娘家过来吊唁的亲戚,就站到一旁,看着沈嵩和王氏互相安慰,过去说:“贤弟和弟媳不必如此伤心,生老病死谁能逃得过去?咱们公爷一声戎马,位极人臣,也算是大富大贵的过了一辈子。老人走了,便是不受罪了,反倒是咱们活着的人,都还有的是琐事要去操心的。” 王氏本来就十分讨厌何氏,若不是她当初挤兑,也不至于让她和沈嵩在对街买了一处朴素无华的院子居住这些年。 虽然分了出去,但是出入款项仍然还在荣恩公一处。虽然搬了出去,到底因为荣恩公当时仍健在,并没有真正的分家。 可是,这对于王氏和沈嵩来说,却比不分家还过得艰难。 何氏表面上在公中给他们分拨出去款项,但总是找各种名目克扣。最开头几年,沈雷还小,乳母丫鬟需要的人也多,为了多从公中抽点支援,王氏没少去公爷面前讨伐正义。 王氏总是有话说在明处,但是也耐不住何氏处处刁难。时间久了,为了不惹老人家生气,王氏干脆也不闹了,能自己这边俭省些,就靠自己渡过难关了。 多年来王氏和沈嵩因不在府上,吃穿用度也都是克勤克俭,家私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沈雷还要去书院的时候,东院的奴仆,只是比一般京城的小康之家多几个人而已。直到近年来沈雷也谋了份差事,东院的经济才渐渐有了一点起色。 对于沈嵩和王氏他们来说,宁可省吃俭用,也不想看着何氏的脸色,从公中讨要本来就应该属于他们的那份家业。 王氏是个息事宁人的人,沈嵩则也照顾着沈崇一个少主的情面,因此一直都是忍辱负重,求全责备地维持着荣恩公府表面上的祥和罢了。 后来沈书云执掌家权的时候,王氏才略微感受到了公平的滋味,也才意识到何氏这么多年是克扣了多少他们应得的钱银,调拨了多少本来在东院侍奉的奴仆,去了别的地方。 如今在老人家的灵堂前,何氏就起了话头,很有话里有话的意思。王氏心里实在是烦闷。 “阿嫂,今日是公爷出殡的日子,一些家务事还是等今天的丧仪平平顺顺交代过去,再说吧。” 可是何氏并没有因为王氏不高兴,就不说接下来的话:“弟妹可别这么说,我起这个头,恰是为了丧仪之事。你瞅瞅,这么规矩壮丽的灵堂,前前后后的准备,这两日累得我腰都断了。看看账本子,果然是你们长哥不听我要开源节流的主张,非要弄得这么气派,反倒是根本没有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来,白花花的银子可是流水似的淌走了,咱们今后可怎么过活?” 王氏忍着不悦,反问:“就算是前来吊唁的人少,我瞅着前头来的人,倒都是真真正正的铁交情。单是赵世康、刘虎贲两位将军的份子钱也是有了三五百两,如何就抵消不掉这丧仪的开销了?昔日云娘子在京西水患时,也照样得体场面地办了中秋宴和公爷的寿辰?听说水患解除后,咱们家账本子上还有盈余。怎么现在就差了大亏空了?哪有这样的道理。” 何氏听王氏突突突射弩般道出想说的话,反而生出了怒火。不提沈书云,何氏还有可能有几分分寸不在这里和王氏掰扯,偏生王氏提到了何氏一辈子最大的奇耻大辱,就是自己的家权之位,白沈书云一个二八年岁的少女抢了去。 这在何氏看来,就是王氏摆明了羞辱自己,于是她阴阳怪气道: “看来云娘子当家时,真是秉公执法,开诚布公地整饬家权,连东院这么远,都知道账上有没有盈余。” 何氏知道她这是摆明了想挑起事端,不想去配合她,便道:“无论是谁执掌家权,都是希望咱们账本子上能宽绰些,难道一笔还能写出两个沈字?公爷不在了,咱们更得守在一起好好过日子,将来霄哥儿雷哥儿各自谋取功名,咱们家还得是京城勋贵眼里的一等府第。” 何氏觉得王氏太可笑了,一个庶出儿子的媳妇,说这种畅想未来的话,简直是不知道自己的斤两。她便决定有话直说: “我说弟妹,老人在世时,你们东院儿和咱们这边是在一个账本子上,如今老人家不在了,干脆就此彻底清账,以后你也好做个堂堂正正的掌家人,我也省去了操心还管着你们的事。” 王氏此刻觉得这人真是一点救也没有,一肚子想反驳的话,却只能顾全今日是个特殊的日子不与她分辨。 沈崇在前头和来宾寒暄,沈嵩超后头看,已经把王氏和何氏之间你来我往的话听了个大概。他心里早就对这个嫂子已经无可奈何,此时也只是做好了将来分家要起龃龉的心理准备而已。 其实沈嵩觉得沈书云当家理政时,确实要比何氏做的好得多,至少不会如何氏这般把钱看得这般重,对别人都充满了提防,却根本没有为家族长远计的胸襟和格局。 若是能够和沈府主院儿彻底的分家,沈嵩倒也觉得是一件好事。他可以把翁姨娘接来孝敬,一家人其乐融融,他自信自己教出来的孩子沈雷一定会有出息,即便是庶出的身世,也不会真正挡住他将来在仕途上的发展。 想到此处,他看向荣恩公的灵柩,又觉得十分伤怀,小家的前途似乎很明媚,却更衬托出荣恩公府必将如大厦倾覆一般的未来。 沈嵩明白,虽然自己能够掌控好自己的小小东院,做好一个父亲、丈夫和儿子的职责,但是到底,荣恩公府曾经的尊贵和权势,随着父亲的死,一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而他眼看着这一切,却都无能为力。 他也恨兄长作为嫡子,无能又懒惰,撑不起公候府的门楣,但是作为庶弟,他也不能将心中的愤怒说出口。 想到可能何氏在荣恩公下葬之后就会忙着抢夺家权,就会忙着分家,沈嵩叹一口气,他觉得最可怜的还是沈书云,刚刚失去了最疼爱她的祖父,就要面对这么多不堪的事。而临安的婚事也变得很不明朗,他身为庶出的叔父,对她的境遇也拿不出什么对策。 想到这里,沈嵩突然发现,今天自从进了沈府的主院,还没有看见沈书云的身影。 沈嵩还不知道沈书云已经被何氏找了个这么荒谬的理由给禁足了。还四处张望,以为沈书云在忙着什么事,他一时没有看见。 他更担心沈书云因为荣恩公的死,太过伤怀,加上老人家去世之前,她一直侍奉在侧,又管着这么大个家,不要伤到了身子,生了什么病症才好。 想到此处,沈嵩心里一紧,便问儿子沈雷:“雷哥儿今日见到云娘了吗?她可是身上不舒服,才没过来?” 沈雷比沈嵩来得还早,凌晨过来帮助沈崇处理丧仪的琐事,也是没有见到沈书云,本以为父亲知道些什么,没想到沈嵩倒还要问他。 “儿子一早过来也没见过云娘子,一会儿祖父要是上路了,这时节也应当过来了。” 何氏低头不吭声,沈崇面色也有点难堪。 沈雷到底还是个少年,没察觉这两口子的不对劲儿,便凑过去问沈崇:“伯父,怎的不见云娘?她该不会是因为祖父,太过悲戚,身上有些吃不消了?若是病了,可要即使找大夫看看。” 沈崇一时没好意思说出来沈书云被禁足的事情,沈雷见他沉默,以为自己猜对了,还继续说:“真的是病了吗?安王世子借给咱们的两个御医是不是还在府上呢?请出来给云娘把把脉,若是身体太虚弱,今日扶灵可以不必让她一起,只下葬的时候过去哭一场,散淡些心中的淤积,或许春日就会好起来的。” 见沈崇不说话,何氏接过沈雷的话头:“雷哥儿想多了,云娘子好得很。只是清风观的初山真人修书给你伯父,云娘子的八字和今日的丧仪时辰不和,不好出来的。已经让她在院子里好生歇着了。她帮着我整饬了这么长的家政,如今正好歇歇。” 沈嵩、沈雷和王氏都惊呆了,丧仪这么大的场合,一直都是荣恩公嫡长孙女、心尖宠的沈书云被关了起来,这成何体统?而且何氏的理由是这样荒唐…… 王氏本就对何氏刚才对于分家的事有些不满,这时候看着何氏的眼神,更是如同看着仇敌,质问她:“哪有生辰八字和下葬时辰不和这样的说法?我活了大半辈子,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今日也请了道士做法,我去问问道长,是不是有这个说法。” 何氏一把拽住她:“弟媳你这是干什么?还疑惑清风观的真人道长不成?一会儿时辰就到了,祭司都预备着了,错了公爷上路的时辰可不得了。” 沈嵩和王氏都明白了,何氏的心可真够歹毒的。 王氏知道自己也拗不过这个黑心烂肺的继母,只是恨恨地说:“公爷生前最疼爱云娘,你却生生不让孩子去和祖父见最后一面,这孩子如今得多么伤心!本就是从豆蔻年纪就早慧的能人,一路操持着侍奉公爷,咱们做媳妇儿的都赶不上她在老人面前尽心尽力,你如何能作出这么狠心的事?云娘若是悲愤出个好歹,落下什么病根,等你入了黄土,拿什么脸面去见沈家的祖宗?” 王氏平素为人朴实乐观,莫说是与人吵架争执,就是对一些偷懒耍滑的下人,教训起来也都不怎么动怒,这番话她说得愤恨不已,灵堂前的主仆和来宾都没见过王氏这幅样子。 沈嵩其实心里比王氏还要愤怒,但是如此丧仪已经很是寒酸,不知道昔日往来的那些京中勋贵们要怎么嘲讽和编排沈家如今的不景气,这个时候沈书云的事便不能大张旗鼓地起争执,于是沈嵩上前拽了一下妻子的衣袖,对她低声说:“时辰快到了,咱们出殡回来,去看看云娘子,抚慰一下孩子便是了。” 何氏听闻,有些得意,灵堂前也不能发笑。此时她看着还有不足半个时辰就要摔盆给公爷送葬,便唤人去绿野院请沈书露和沈霄。 与王氏所有事都喜欢锻炼沈雷去做不同,何氏对自己的孩子一直都是娇惯和代劳,今日灵前的许多琐事,本来沈书露和沈霄都理应帮忙,可是何氏心疼自己的亲生子女,是不舍得让他们劳碌的,到了时辰把他们叫过来,脏活累活反正有沈雷顶起来。 “吴有恩呢?去把霄哥儿和露娘请过来吧。”何氏回头,却发现刚刚还在眼前晃悠的吴有恩不在了。 分明刚才还低眉顺眼地在一旁听候差遣,怎么这时候就不见了? 何氏又找了找,却依旧没看着吴有恩的人影,她问身边的嬷嬷,嬷嬷称也不知道吴院护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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