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牵起她的手,“你为他做的岂止这些。”她又拿起纨扇替他纳凉,“妾是她阿娘,费多少心都应该呀。”说着,她又接着说:“官家快睡罢!妾白日犯困,睡了两个时辰,此刻一点困意都不曾有,我将灯熄了,接着给官家打扇。” 他不允,“你不困也躺着歇息。就是内人也不能成夜地差遣,何况是你!”她很有理有据,“妾跟内人怎么一样?她们供官家差遣,是忠人之事。妾与官家不分彼此,为官家做什么都高兴。” 他直截了当地夺过她的扇子,压在枕底,“好了,你歇着。”她哦了声,乖乖地躺下。他吹了灯,掌心贴着她的亵衣。孩子很灵敏地察觉到了,在她腹中蹬腿伸臂。她唔哟一声,吓得他掌灯坐起来,“怎么?要生了?” 说着张臂将她抱起,“有没有哪里痛?阵痛还是剧烈痛?要赶紧传卞春晖……”她忍俊不禁,“官家,孩子踢我。”他愣住,旋即搁回她腹上,他欢畅淋漓地演绎着,似乎晓得爹爹与阿娘的欣喜。 二月初二晨起,她屡有抽搐,且坠痛明显。摸向亵裤,见一手的血。忙使唤人去请今上,岳迁瑛替她擦拭着掌中血迹,安慰她说:“无妨,八月也算是足月。”他即刻吩咐韩从蔚,“今日辍朝。有要紧事概命他们录劄子。” 来瞧她时,她颤动着,慌忙中攥她的手,“别怕啊。”她攥他的手摸向亵裤,“官家……我流了好多血,我是要死掉了么?那快……快剖开我的肚子,将孩子取出来……”他攥紧了拳头,呵斥奉在一旁的内人,“你们都是死的?还不去寻接生稳婆和医官来?” 岳迁瑛谨拜,“官家,早就遣人去了!”他又斥责道:“那就不能再打发人去催促?分娩也是能耽搁的!”说着,他摩挲她的额发,“别怕啊。我就在这儿陪你。” 接生的产婆来了,就要去解她亵裤的系带,她躲避了,“你们……你们要做什么?”产婆觑了觑今上,紧急地解释缘由,“娘子,您要临盆了。这孩子要从下面出来,您不脱干净衣裳不成啊!”她扭着身子,“不成!我……我只能给官家瞧。” 两人俱愣住,今上忙劝慰她,“皎皎,她们是女子。事不宜迟,你最听话对不对?衣裳亟需解的!”说着,他蹙眉摆手,摒退了在侧的内人,亲自替她褪了亵裤。见血红遍布,他心底揪紧。生子关生素云作妇人鬼门关,他也害怕,只是替她支撑,不敢露怯。 产婆们迅速入内,撩开她的上襦,请他出去等候。她揪紧了被褥,他看得愈发不忍,“我就在这瞧着你罢。”她嗅着呕人的血腥味,费力地摇头,“官家快走。我不要官家见我不堪的模样。这时候,我没法儿跪着求您了。”
第10章 夺剪 此时此刻她尚能打趣,他暂放了心,就在屏风后等候。寇充媛的皇长女是满九月诞育的,异常地顺遂,半个时辰也就成了。她却捱到午时,昏厥了数次。服侍的两医女不停脚地掖着汗,晓得今上的格外珍爱,不敢有分毫的差池。大抵未时三刻,儿啼响起,他猛然站起,径直冲入产房。她汗湿的鬘发贴在侧颊,连脚趾也蜷曲着,额间青筋暴起,手尤打着颤。褥子上漫着血迹,衬着素白,触目惊心。她当真是豁出条性命替他诞育子嗣。她喊得嗓子疼痛,嘶哑着说:“官家还在么……” 他蹲下身,欲攥她的手。她下意识要握,但想起些什么立刻闪躲了,“有汗,还有血……待我净了手……”他没顾忌,立时十指紧扣着,替她整理着仪容,捋着鬘发,她轻轻地笑,“我这么狼狈不堪,官家该嫌弃了。” 他取润水的绢子,小心翼翼地擦她干瘪的唇,“现下喝不得水,怕呛了你。你好好歇一歇。”她却精神百倍,“官家总喜欢强人所难。在我不困倦时要我歇一歇。”他指尖戳着她的额头,“你这样累,怎么能不困倦呢?”她觑向襁褓,有母亲的慈爱温柔,“见了她,觉得再疼、再累都值得。” 是了,小夫妻互诉衷肠,她们不该听得。都远远地避着,此刻才上前报喜,将孩子抱给她瞧,“恭贺官家、娘子喜获长子!”衡皎纳罕,“长子?你不会弄错了罢?”产婆很尴尬地搓着手笑,“娘子,我们几人均都察看过了,是皇子,千真万确!”她又质疑,“那是你抱错了?”产婆不知所以,慌忙跪倒辩解,“娘子,众目睽睽,奴安敢混淆皇室血脉!” 她茫然失措,觑向今上,“难不成……是我生错了?”他此刻笑得胸口都震荡起来,前仰后合地拊掌,她费解地看向他,见殿中的人都难掩笑意,不明觉厉。待他镇定了,哀怨地瞥向他,“我给官家诞育了儿女,怎么官家反倒嘲笑我呢?”他抱着她,拍着她的肩膀宽慰,“是医官诊错了!今弄璋之喜,当四海同贺。传朕口谕,降三京囚罪一等,徒刑以下者释放。” 她仍然云山雾绕,懵懂而无知地问他,“官家,这是我生育的罢?”他笑她憨傻,咬耳说:“想要公主呀?我们再生一个。”她推搡他,任凭内人鱼贯而出。她杏眸亮晶晶地,“官家可替他想了名讳?”他替她整着衣襟,“《说文》中录:“昕,旦明,日将出也。你觉得可好?”她偏头,喜滋滋地颔首,“妾未读过《说文解字》,不知字的意义。不过官家疼我,亦定会疼爱昕儿。那官家取的名讳自都是最好。”他掐着她红润的粉腮,“油腔滑调的。可还有想要的?你生了哥儿,功德在社稷,再大的嘉奖都给得。” 她环腰抱他,“妾只盼能与官家长相厮守。”他顺势张臂将她揽住,“就这么简单?”她猛地探出头,“要一辈子才好。教习常说知足常乐,人一世的福祚有限,因此不能贪多务得。民间纷传,人心不足蛇吞象。”瞧她不苟言笑,正经八百,新鲜得很。他直言了,“就不想要赏赐、位分,亦或是旁的?” 她自顾自顽着鬘发,编着辫子,对这番话置若罔闻,抬眸觑他瞧她半晌,“啊?官家方才同我说话了?”他哭笑不得,如宦海浮沉里个个都似她不慕名利,那诸般事宜可省。瞥她打了个呵欠,他唤人掇水替她盥洗,撤换被褥,更换亵衣。前面禀报说太后和皇后说想瞧瞧皇长子,他原本犯有犹疑,但她打好腋下的蝴蝶结,“官家去罢。”他终究从谏如流,将她扶坐,“那你好好歇着。”她颔首,目送他离开。转则嘱咐岳迁瑛,“打发高班随官家一起。”岳迁瑛领命。 原也无甚特殊。嫡母和祖母要探望新生的皇子,他即便此刻拦着,往后也拦不得。都说隔辈亲,太后笑得合不拢,抱了一刻才交付乳母,“听闻官家已赐了名,是昕?”今上抚摸着他的脸颊,爱惜不尽,“是。臣还替他想了小名,最兴来。姐姐以为如何?”周太后怔愣片刻,听他温和地解释,“原是臣寤寐而得,昕儿降世,国朝必然兴旺。”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叙,皇后悄然凑到皇子襁褓之侧,最靠近的高班谨奉命令,时刻观察她的举动。不意她从广袖中掏出一柄银剪,当即欲向襁褓刺去。高班向前扑,将她撞退。听得动静,今上迅速起身,她犹如阎罗索命,口中不停地嘟囔,“茂儿,不怕……” 就这么被撩倒,她仍贼心不死,内人们七手八脚的冲上前,叠罗汉般维护皇长子。她没看清身侧的人,头脑昏聩,两耳发嗡声,竟举剪便朝今上肩头刺,他等不及闪避,一只素手狠握着剪头,倾尽她毕生的力量,血便顺着银尖滴落在檀褐色的纹路间。衡皎哽咽着,“快将官家拉开啊!”韩从蔚将他往后一推,殿前司的班直们随即利刃出鞘护驾。她松开手,膝头一软,如傀儡般,一副任她宰割的模样,“圣人憎恶妾,就请只对着妾来罢。今日圣人大可杀了衡皎,但恳请您就此放过官家,放过昕儿。” 砰地一声,今上执剑,指在她喉前半寸,“你真的疯了。”衡皎却着紧地翻找他身上,“官家可曾伤到哪儿?”搜了半晌见遍手是血,又觑他肩头多是血色,她急得火上房,“韩都知,快快去寻御医!官家伤……”不等她道毕,今上已取得随身携带的一方绢,替她止血,“伤的不是我,是你。”她忽而腹中疼痛,蜷缩着蹲身,他忙拍着她的脊背,“皎皎,怎么了?”她觉得手掌发着麻,只是肚中绞痛,“我好疼。” 他撑手将她搂起来,未辞太后就朝寝殿去。卞春晖复替她探脉,“官家莫急,娘子并未起任何症候。妇人生产后均有血性、浆性的恶露,并非流血。娘子临盆后体虚,应当好生卧床静养,方才惊厥,才会诱发腹痛。微臣立即开些凝神静气的汤药,予娘子服下。”今上揭开绢子,“你再瞧瞧她这手。”已血肉模糊,卞春晖问:“敢问官家,这是何物所伤?”提起这个,怎不叫他动怒,方才那高班答道:“臣斗胆,是柄银剪。” 卞春晖经一番思量,方有诊断,“回禀陛下,外伤均因器物不同而异。若可能,臣想一睹那致伤的凶物。”他急急问:“不过是划破了手,也会有大碍么?”卞春晖谨慎下拜,“启禀官家,如实含了铁锈的剪刀,创口小而深,则极易感染。娘子是才将经了分娩的产妇,体尤虚弱。如是莽撞施药,致使感染不治,那是会有性命之患的。” 韩从蔚已递来那柄剪,卞春晖左右端量,“娘子吉人天相。但仍需以花椒盐水清洗伤口,再行敷药。”一碰触她的手,她便从昏睡里醒过来,意欲抽回。今上压住她的皓腕,“别动!”她抽噎着,敢怒不敢言,“我不擦了!你放开我!”她的抗衡毫无意义,他蛮横地压倒她一只胳膊,“再动!我要重罚你!”她被唬住了,瞧医女替她缠好白练,倒头便哭,“我……我替官家拦住了圣人,官家不论功行赏,反倒要罚我,还有没有公道……” 他温声软语安慰着,“好啦,我方才是特意吓你的!这手若毁了,做什么都不便。幸好未扎到筋骨。”她答应着,他将她翻过身来,“你将才说要我论功行赏,是有想要的了?”她当真地琢磨了一通,“要十匹缎子裁新衣!我呀,要赶快清瘦回去!”她的愿望总很可爱,不过她又靠过来,打趣道:“我竟这么英勇!回想起来真有些后怕。” 他摆弄着她的两绺散碎的鬘发,“按惯例,生皇子过后应进封生母以表嘉奖。”她接得很快,“对啊!那我便能多些俸禄,多些膳食供应了!”他握了她的左手,“想添多少?”她忽感到他成了教习,这是在考察她嫔御仪制。 嗳,她从容应考,有幸的是三品唯独婕妤,倘或提及十七嫔,记起来都很费脑筋。“官家别打量我不知!美人之上便是婕妤,我既功在社稷,那些谏官、宰执不会又到您跟前聒噪罢?”一考过后还有二考,“你记得这么清楚?”她显得底气不足,“是……是啊。”他登时发问,“婉仪与昭容差多少位次?”揭短不是一种良好的品德,她窃以为很是。于是她秉持着温和的态势,“妾愚钝。”还咬牙切齿地填补,“请官家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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