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从蔚拦到衡皎身前,“请娘子息怒。罪奴姜氏昨日领了坤宁的宫牌出禁庭,如今未归。”幸今上搀扶及时,否则她就要摔在脚踏上,他心疼地搂住她,顺着她的鬘发抚着,旋即下令,“澄时。即刻动用皇城司、殿前司全部人手于京城内搜捕。通令各州府,定要寻得此人。能检举揭发者,赏金千两。”说着,他深吁口气,“传张氏来福宁殿。”韩从蔚领命,“张副都知已在殿外负荆请罪。”今上睨眄着窗牖,“不是他。” 那便是,皇后张氏。 他勉强替换笑颜,用手指替她擦着泪,“不哭。他或晓得你哭倒长城,还不知落了地要怎样责怪我。”衡皎齉着鼻子,抽噎了几下,清了清嗓子,“官家欲见圣人,妾能一同前往么?”见他神情犹疑,“事关腹中孩子,妾……不想遗漏一分。” 内侍为她摆设十二扇的仕女图的水纹屏风,真有掩灯遮雾密如此,雨落月明俱不知的意味。他为她盖了鹤氅以温膝。她惘惘地,却对他展露笑靥,“或许这件事是张钦和瞒着圣人做的。圣人是他的孃孃,怎么会?” 她竭力地说服自己,自欺欺人地替她开脱着。他摩挲着她的侧颊,“倘或真如此,我会废黜她。”她垂眸,望向鼓起的肚子,“一定不会。孃孃会和姊姊一样疼爱他。” 韩从蔚禀说圣人已在等候,他才挪步去屏风前。皇后拖着沉重的步调,于丹墀乜斜张钦和,终究敛裾正颜,向御座拜下,“官家。”他就端详着那俯倒的姿态,他名义的妻子,曾也怜恤非常的内眷。“你应已晓得是何事。”皇后心头有酸楚漫出,“姜氏可寻得了?倘或罪人已鞠,妾会即刻正法,肃清禁庭。”今上却质疑,“她谮害阿皎,栽赃嫁祸,之前的事已该万死。缘何留她到今日?” 皇后茫然地抬眼,“哦?那柄玄霜,官家说是您赐予衡美人的,妾便从命。暗通款曲,即使同也是跟官家,但她身为教坊司的舞娘,本就不应与郎子们牵扯不清。衡美人的罪愆,官家不惩戒,不重罚。姜氏所禀的,哪样都如实,妾当以何罪名惩处?倘或真有责备,意恐今后的舞娘、内人等都搜索枯肠、极尽能事地兜搭官家,妾无从约束。 官家,您可有想过,衡氏身家卑微,其母乃齐国大长公主的歌舞女。不逾五岁,由大长公主携带入禁中,自此由贾婆婆教养。就这么凑巧,她数载未曾抛头露面,醉心舞艺,从未御前献技。与您怎样结识、怎样暗生情愫,这些您都有考虑过吗? 她处心积虑地接近您,个中隐情不言自喻。她分明早前得知您就是万乘之尊,得逞后又盘弄诸事、捏造事实,以谋图中宫尊荣。现下,她毫不顾忌您的嗣子,要效仿武后,以子嗣性命来诋毁妾。否则她身在福宁,如何屡罹不适?寇充媛有妊时,可不曾三日两头地闹事,官家没有为她的身孕操半分心。既太医院诸位医官下了诊断,说是公主。那如她福薄,怀不住,倒也无甚好可惜的。” 今上怒极反笑,“原来这便是你真正的作想。口说无凭,你可有证据?”皇后不假一番思索,“衡氏身处云韶府,据内人禀,意欲处处捏尖冒头。换于州府,其身乃同官员蓄养的娼妓。《西樵野记》云:然有官妓,诸司每朝退,相率饮于妓楼,咏歌伟酒,以谋斯须么欢,朝无禁令固也。厥后漫至淫放,解带盘薄,牙牌累累悬于窗榻,尽日喧峡,政多废弛。她清白与否纵能不论,歌舞妓之身,过分低贱。岂与宫中世族簪缨出身的娘子相较?还屡屡挑唆官家疏避中宫、破格升秩,她罪该万死。” 话音未落,啪一声,皇后被掴倒。屏风后的衡皎恐今上有妨,忙去瞧看。她哀哀地笑起,“这一巴掌,官家早就想打了罢?你的心肝儿那日罹此羞辱,你痛不能消。她作恶多端,这孩子流掉了,也是理所应当,八九不离十的。官家既信重她,就让她不断地生公主给您。最好啊,仿照着国朝的董淑妃,三年生三女,多女多福。” 说着,她释然地施礼告退,无所畏惧。曹内人扶着她,觑见巴掌印子一惊,“圣人,这!”她耷拉着眼,“官家打的。” 他忽而想起她在屏风后,忙去察看。恰她也踱出来,他扶稳她,“她的确是疯了。”她垂下眸,“我也着实不曾想及,圣人会嫉恨我到如此地步。”才说着,岳迁瑛捧了个木盒子进来,“官家万福。方才我们去搜查姜氏住所,寻得此物。”她才要去揭开,岳迁瑛却闪躲,“娘子,您有孕在身,瞧这个不吉利。不如还是给官家瞧罢?”她便侧过身,到案前去取熟水。听他怒喝的“放肆”,钵亦砸地,咚地一声闷响。循声看去,是个腹部扎满了针的巫蛊钉头人偶,走近了,才看清写满了她的生辰八字,背后用歪扭的字迹写着衡皎。 历朝历代禁行巫蛊,单这一例,就够夷平姜婉宁九族。她阖眼,两只手绕过他的臂膀,仿佛想寻找一点安慰。他亦从暴怒中缓和,用坚实有力的臂膀给她倚靠和荫蔽。“即刻,诛其九族。就算是将京师翻过来,也要找到她。”衡皎乍然提起,“韩都知可搜查过张副都知的住处了么?”韩从蔚立刻拱手,“尚未。娘子是怀疑张副都知亦会……”她疲惫地摇摇头,“我想,婉宁大抵会在那里。” 这一次,就连韩从蔚也敬佩衡娘子的神机妙算。果真,就在张钦和于京都置办的宅邸柴房中,寻得了姜婉宁。她被鞠回,先前是痛骂衡皎,后用米糠粗麻塞了口,只能发出支吾的声响。今上原想送她回寝阁歇着,谁知她却很平心静气地说:“我同她龃龉数年,有些事,也该讲清楚了。”骤见她,被两个高班押住,绑捆结实的姜婉宁仍极尽能事的向前蹭着。衡皎瞧着她,向今上请求,“官家,让她说罢。”韩从蔚则预先禀道:“娘子不知。姜氏神智昏聩,尽道污言秽语,有辱视听。娘子有娠,恐听不得这些。” 衡皎则轻笑着摇头,“我从前日日都听。并没见怎样,不妨事。”摒了束缚,姜婉宁反倒噤若寒蝉,一声不吭了。衡皎与他交握着手,也就不怕了。“婉宁,交代罢。为何要害我的孩子?”姜氏忽而仰天长笑,“孩子?你根本没有妊娠,哪里会有孩子?”殿中的小黄门都嫌弃地蹙起眉头,“你不知么?你肚中的孩子是个死胎!哈哈,圣人已寻高僧推算过,他二月初二落地,落地即会断气……”最临近的高班拼足了力道掴她,“放肆!” 她则并不感到疼痛,指着衡氏,“你呀,就是个妖精。野干托生,精魅惑之术,因此我才比不过。一个畜牲,一个贱婢,能生出皇子来?可笑!”衡皎却不计较,“你所介意的无非那几件。我今日就一一指明了。也省得你自以矜贵。你未列彩云仙队,不是我从中作梗。而是张副都知不想你以此冒头,自此脱掉他的掌控。庆沥四年,我们给娘子们献舞,孙娘子瞧你合眼缘,欲讨你在阁中伺候。使得她打消念头的,也是张钦和。你委身与他,他食髓知味,不肯轻放你。你受蒙蔽,终不知他只想狎弄你于股掌之中。御侍一事,你也要恨我?难不成是我操纵了官家的心,叫他瞧不上你?” 姜婉宁色厉内荏,只能叫嚣,“都是你!都是因为你!那夜官家不瞧我的舞,我分明出挑,哪里都逾越了你!王鹤教习赏识我,她们都说我是可造之材!不该只做一个舞娘……”她微有喟叹,“可悦慕之事不讲究道理。不是你多么好,他就定然喜爱。旁的都暂不提,巫蛊是禁忌,凡有所涉定要株连家门,你痛恨我,也不该使这毒计。你便不为你的祖母、阿娘、爹爹想一想?”提及此事,她终以畏惧,“我……我没想过。钦和说这是良策,见效极快,不出半月,你也就滑了胎。届时我烧了偶人,神不知、鬼不觉。” 衡皎追问,“既这样灵验,他何要支使你做?自己做不更泄愤?”此话一出,姜婉宁才意识到遭受坑骗,“亏我这样信他!他竟想害死我……”见今上摆手,叫人带去处置掉,她忙膝行向前,“官家!请将杀戮止于奴一人!毋牵罪于奴的家眷啊!他们何其无辜……” 她握紧他的手,“将你所知的尽数告诉我。”恐涉及私隐,韩从蔚等告辞出去,这话中隐有戴罪立功的意味,她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起先我在教坊司委顿,张钦和寻了我,说你已做了官家的娘子,已侍过寝,我心里恨极了,定与你不共戴天。我立誓报复,他说他愿助我一臂之力。我答允,他便先要我在坤宁伺候。 我服侍皇后,皇后却瞧我生厌,说瞧见我便想起你昔在教坊,却蓄意勾搭官家。张钦和便顺她意,调遣我去了尚制局。期间,他告知我,皇后寻了得道的高僧,起了六爻卦,卦象所显是你会冲克坤宁。后那高僧又算,说皇后数年前流掉的子嗣托生到你腹里。为此,皇后数日囔着茂哥儿。 后又提卦象变化,说你怀得的是鬼魅,出生立死。皇后还给他瞧你的画像,说天生宜女相,管保生不得嗣子。后来愈发离奇,那僧人想是量准了皇后的心意,他说……你与妲己一般,数狐属,化成人形,因此命数有限,年岁不永。皇后略略儿歇了心,悉心调/教着她新收的养女柏姑娘。据张氏言来,她与你相貌酷似,擅房中术。一经献给官家,必获盛宠。且是宜男相,她爹爹是张氏家生奴,必定翻不出皇后的掌心。今后得了皇子,概记皇后名下。待等孩子记事,会寻合适时机赐死她,以免她借子生事。 还有那日撞见圣人私召张都知,说她命女道起了一卦,意在诅咒你难产身殒。她对你的恨意,不比我的少。后头,我复撞见张氏私会内侍省的小黄门,瞧见他经手小的白瓷瓶,似乎是秘药。自此被他捆在柴房里,再没踏出房门半步……我所知均已提了,衡皎,你替我求求官家,将我千刀万剐,饶恕了我的家人罢!” 今上先搀她坐,示意韩从蔚将她带下赐死。他摒退了一干人等,抱她入怀。她双臂攀着他的肩,“官家,饶恕了她的家眷罢。”他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脊安慰,“事涉巫蛊,不能宽恕。”她脱出身来,要跪,被他阻拦。 她只好揽着他的臂,“关于她,我无甚可提。但尤记得八岁那年因跳错了,惹得太妃动怒,教习罚我跣足跪在庭前,禁我三日米水。第三日,教坊司的家眷入内探望,她祖母偷塞给我一个白面馒头,我才没有饿死。衔环结草,该当如此。巫蛊之事,禁言禁谈。方才唯独迁瑛于近前,或知者甚少,不敢肆意问津。便以戕害问罪赐死可好?” 说着,她撂下双臂,软膝跪于他脚边,“妾不敢欺瞒官家,妾这样做,也有私心。巫蛊之事一经传出,即使我能安然无恙地分娩,亦恐她受遭非议。妾生罹患,命途多舛。却盼望与官家的女儿能一生安稳无虞,请官家顾念妾这片痴心,莫公之于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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