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皎赶快起身搀扶,“教习!您这是折煞我!”说着,她也垂目,“那事教习还怨我么?”木已成舟,瓜熟蒂落,贾昀长吁短叹,“婷婷。我是为你好。这禁庭是多藏污纳垢的处所,你从前含冤负屈,如今就为着所谓的真心,一概都不管了么?” 衡皎不答,她又添道:“我替你寻的郎子,自比不得官家赫赫扬扬,大权独揽,但他心地纯善,家中人口简单。他娘亲去得早,你无需侍奉婆母,只安心地做当家娘子就是了。可你不要,你通通都撇去了。只想着你心底里那个介……罢了。事已至此,只盼他能多垂悯你些,你膝下能早添个儿女,我就足意了。” 衡皎此刻才叙道:“我知教习最疼爱我。自幼将我拉拔大,怎能不替我着想呢?那样的日子,平安是真的,却无趣至极。我不爱慕他,却要朝夕相对,生儿育女。我的确做不到。”贾昀摆摆手,“现下提多少概不作数啦。你已开了脸、侍了寝、得了封,都是正儿八经的嫔御了。今后,就跟你的心头爱好好地过罢。我已向杨副都知请辞,后日动身去嘉梧行宫。” 衡皎怔愣,即刻挡住她,“不行!教习的根基都在这儿,为甚要去行宫?是为了我么?是流言蜚语……”贾昀却摇摇头,“我一把年纪了,你这一辈儿,原有四个姑娘。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如今婵姐儿、娴姐儿获恩,足岁放出掖庭,许配了人家,你有了好归宿,姒姐儿在你身旁伺候,我就心安了。想去行宫享享清福,难道也不成么?” 衡皎却不依,“教习,您膝下无儿无女,又没聘人家,如何享福?您从未去过嘉梧,山高路迢,您是不是受了谁的胁迫?”贾昀黯然一瞬,又掩饰地很好,“整日胡思乱想!好了,今儿叙得够久啦,我这便回了。” 衡皎只觉得没问清楚,教习又着急忙慌地要离开。盘算之下,她与岳迁瑛说:“去教坊司打听教习究竟出了何事。”岳迁瑛先是愣住,“你想多了。教习疲累半辈子,难道想去行宫瞧瞧景致,赏赏山水也不行?” 衡皎抬眸,语气镇定,“我不是在与你商量。”岳迁瑛马不停蹄地去,晚膳前赶回,摒退了奉茶的内人,“昨日晌午,圣人私召了教习过去。午膳时教习就魂不守舍的。后儿我晓得是燕斓随教习去的,忙去询问。她说……圣人厌憎娘子,但又不敢擅自惩戒,怕引官家反感。于是要将教习罚去嘉梧做苦役。”衡皎砸了盏子,“真是欺人太甚了!”
第5章 教习 岳迁瑛执纨扇给她送凉,正逢今上欣然踏入内来,“可算歇足了?”瞧着她眼圈也红着,像是怒火中烧,不由得继续问:“好端端的,怎么恼了?”她不管礼数避让,直截了当的跪倒,“官家!圣人……圣人她要将教习驱逐出宫,还要罚她到嘉梧去做苦役。教习她供禁庭驱使二十年,圣人为什么不顾念呢?她既厌恶我,就将我赶出去罢!不要因我白白连累教习。她是我的恩师,我不报答恩情,结草衔环,如今还……” 见她涕泪纵横,真叫人心疼,他将她扶起,替过岳迁瑛给她擦拭,“瞧你。为点小事儿就要水漫金山。教习既没错处,理应受禁庭供养。皇后徇私,这很不应该。我自会处置。”她哽咽着,急急问:“真的?”他一锤定音,“君无戏言。”她欣喜了,“我便知道,官家是最最公道的。” 然而这一事体,于翌日晨省拉开帷幕。皇后怒目圆睁,愤愤之意鲜明。她语气不善,“衡氏。听闻你央着官家留贾氏在禁庭。”衡皎敢做敢当,“圣人。贾教习犯了什么过错,您要将她驱逐出宫?”皇后横眉竖目,“放肆!衡氏,你身为嫔御,岂敢置喙吾的行事?我统御禁中,难道一事一例均需向你请示?还是你仰靠着官家的眷顾,洋洋自得,以为这禁中竟是你当家做主!” 衡皎起身,深施下一礼,“贾昀系妾恩师,所授之业、所传之道,至今妾铭刻五内。她数载谨小慎微、兢兢业业,并无任何出格之举。乞求圣人明鉴。”皇后由女史缓缓搀起,提步下阶,于她身前驻足。‘啪’一声,周遭的嫔御惊呼,衡皎立时三刻被掼倒,双掌触地,十指又火辣辣地痛起来。 她捂着右侧脸颊,久久不能平定。“你正是她最大的错处。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践元后于翚翟。你便凭着这芙蓉面,唆使官家厌弃吾,那今日吾便毁了你这副可憎的面孔!” 一声“你敢”惊动四座,嫔御们肃拜,他探向她腋下,将她稳稳地扶起。她却带着哭腔,眉黛含颦,“我要回去!”他自袖笼掏了一方绢,挥手示意韩从蔚,“送娘子去福宁殿。” 等她挪出了坤宁,皇后侧避开主座,请他上座。他却不受,“朕原以圣人处置内人俱有定法。不想只是率性而为,私心作祟。”皇后平心静气,方才回话,“妾宰执禁庭,无有不竭力之处。教习贾氏,教授不善在前、顶撞中宫在后,妾要将她逐出去,已是莫大的仁慈。” 今上发笑,“这么说,你倒是担得起贤德二字。既如此,掌掴衡皎,你如何解释?”皇后却有意问诸昨日,“那便请教官家,妾要逐贾氏,您为何刻意拦阻?” 今上瞧着她,“贾氏是罪人?她行了怎样的恶事?所谓的不善与顶撞,是否关乎衡皎?”她恼羞成怒,“是又如何?官家畴昔秉持公道,使得万方敬服。而今为着衡氏,不壹而三的驳斥妾,偏袒与私心一览无遗,妾要维持禁庭安宁,需立即对衡氏做出惩处,杀一儆百。” 今上好整以暇,从容以对,“圣人。你逐贾氏,是缘于对衡皎的嫉恨,而非贾氏谬失。你的公正又在何处?圣人有了偏颇,朕稍加裨补,怎成私心?”皇后加重语调,“官家。倘或贾氏并非衡氏教习,您岂会插手此事?”今上反驳有力,“假使她并不系衡皎亲眷,圣人当不会寻衅滋事。” 皇后颤颤巍巍地行至他面前,膝头一软,如齑粉倾倒,如此,倒累得嫔御们纷纷下拜,“寻衅滋事……妾殚精竭虑,夙夜匪懈,如今,为了衡氏,官家屡次兴罪,妾忧愁而不知所以。官家疼宠衡娘子,如今要罢黜妾,另立她为皇后么?”今上泯然一笑,“未尝不可。” 今上拂袖而去,在寇充媛的带领下,皆从速告辞。 福宁殿。意欲上前敷药的女史都被挡开了,岳迁瑛尽力抚慰着,“娘子!这是卞春晖医官亲自调制的。您这么耽搁着,恐要留疤痕了!”她丢了药膏,“我不要,我通通都不要!我要见官家!”西头供奉官拱手亟请,今上袍袖夹风,见她疾奔出来,立刻俯身去搂。她涕泗滂沱,泣不成声,他温声哄着,等她稍缓,才将她抱起送到内寝。她紧紧地捂着侧颊,他要瞧,“不愿旁人碰也就罢了。她们粗手笨脚的,怕再弄疼了你。我给你敷药。” 她侧开身,“我如今貌丑无盐,不堪入目。才不想官家多瞧我。”他无奈,只得靠近些坐,“敷过药,有两日也就恢复如前。与我,有甚不好意思?”她渐渐妥协了,也怕闹得太狠,真招惹他动气,搁了手,他才窥见真容。皇后蓄着指甲,两道血痕显著,如今微微肿胀着,与其余敷着脂粉大相径庭。他取了一旁的药膏,微不可感的放轻手脚,“她是魔障了。我已革了她的俸,罚了她的女史。” 她哂笑,“官家。假使有一日,圣人赐我一死,你亦不会真将她怎样,可对?”他要揽她,却被她闪躲开,“阿皎。她十三岁由皇考指婚,入潜邸,数载辛劳,我不能不顾念。”衡皎擦了眼龇的泪,“是。圣人与您十二载夫妻,妾区区之身,岂敢比照?那就请官家赐妾匕首,允我自断。我不想再受折辱。”今上凭蛮力将她箍住,“我不许你这么想,更不容你这样做。” 那日起,衡皎忽而发觉,她的意仁,从不能举动自专由。朝纲、臣僚、盘根错节的纠葛诸如此类,都是他的掣肘。她也就只闹两日脾气,也便大事化小。女儿家都格外注重相貌,嫔御更甚一重。用益母草留颜方子调理着,不出半月,也便全然愈合。 岳迁瑛凑趣道:“《新唐书》说,虽春秋高,善自涂泽,虽左右不悟其衰。我瞧着娘子容颜姣好,较从前更胜一筹。明日坤宁设筵,圣人与娘子们斗香,请外命妇们评点,您可要去?”她只顾着敷粉,片刻才说:“官家去不去?”岳迁瑛认真考量,“既宴请显贵的命妇戚里,似乎没有不赴宴的道理。” 衡皎秋波微动,哼声道:“官家在,我便要在。她纵使想赢,我也得给她添些堵。”岳迁瑛为难,“娘子总不好顶撞圣人的。”衡皎质疑,“我只是求她秉持公道。夹指之痛、掌掴之辱,她纵容嫔御挑起我的旧事,散布我的谰言,我难道还对她感恩戴德不成?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忍辱吞声,逆来顺受,永无止境。人人寻软柿子拿捏,圣人同样。” 岳迁瑛叹息道:“听闻圣人要爇苏学士的雪中春信,对于魁首志在必得。咱们又不曾有拿得出手的香料,怕是……要落了下风。”衡皎却不以为意,“这样司空见惯,桂冠就十拿九稳了?” 晚膳时,今上照旧给她盛羹汤,“明儿布筵席,你先歇着。”她侧首,“我去不得么?”今上弹她额头,“哪里你去不得?不过是想着场合嘈杂喧嚣,你应不大喜欢。”她否决,“妾都听说了!明日圣人要与我们斗香。官家还特地寻了柄玉如意做彩头!”他颇感惊奇,“你不是素来对玉石不感兴趣?我赠你的羊脂玉镯子、翡翠镯子,都从不见你戴。” 她立刻说:“只要官家送的,没有我不喜爱的。官家朴素,福宁殿里无一物靡费。我带着它招摇,若惹了事端,于官家不好。彩头与赠予倒有异。我也不想奔着魁首去,圣人都胜券在握了,不过是想凑一份热闹罢了。”
第6章 斗香 翌日晚。今上于崇政殿赐对后,直接去了集英殿。韩从蔚回禀道:“衡娘子一早便到了。”各阁佯装摩拳擦掌,皇后亦意气风发。只不时仍有外命妇称赞今日衡皎装扮,她一身主嘉陵水绿的褙子,映着接天莲叶无穷碧的案样,清尘脱俗。不比皇后的象牙高冠,发髻挽得随意,显然是有意不与中宫攀比。她不时与岳迁瑛搭话,并不介意旁人低声提及。 今上到后,见她这身服襦亦一愣。一瞬的瞩目已使得皇后心头提气。公正起见,皇后事先请命妇回避,数人单独调香,再拿去比赛。 与皇后亲厚的孔、胡娘子敷衍了事,只糊弄了两盏茶也便作罢。略严肃的寇娘子、庄娘子等不过劳碌一刻钟,也就好了。最后只剩下皇后与衡皎,孔才人取笑道:“瞧她调的什么?不过将些名贵香料混杂起来,真是没见过世面!”身侧的内人跟着说:“她一个舞娘,又不懂制香,现下是黔驴技穷,病急乱投医了!”衡皎微笑着瞥过去,两人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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