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午后新晴,二人踏着濛濛水汽,往云梦山上去。 说是山,其实不高,山顶削平,盖了一座三层高台。 雨后水雾未散,远远望去,朱檐反宇,高台迥出云霄之上。 顾衍侧头问:“累不累?” 辛越大气都未喘,当然是不累,但顾衍侧身上前一步,背对她屈下膝,拍了拍自己的肩头,辛越笑了一声就趴上去。 顾衍背着她踏上数百石阶,来到山顶,脚下是一片乱青版石,无甚排布规律,像冰裂纹一般,长长一条延伸至高台下。 辗转数重玉阶,来到第三层。 高台四敞,竹帘半卷,当中一张方形案几,一旁有长条摆着茶具、熏炉,素白花瓶里斜插一枝不知名小花。 辛越从他背上跳下来,跑到前方,手撑在栏杆上大大吸了几口气。 山顶空气清冽,高台下丝丝眠柳,不远处的七子湖水平如镜,日头柔软,撒上一片粼粼金粉。 辛越转过身正要叫顾衍时,看到他已经坐在案几前看起了折子。 长亭从侧边玉阶上来,轻声报着:“杨大人早间前往新凉池,江宁大部分涉匹帛的商户家族都到了,除开谢氏、周氏、钱氏之外,其余各家便是手上没有匹帛生意的,也都派了一二掌事前往。” 辛越笑笑,很是满意,午后把他叫出来,本就是让他改善一下办公环境。 七子苑中园林十六座,寂寥无人,每日迎来送往的就是洒扫仆妇,他日日在书房中,对着文书奏折密信陈案,不若换个新鲜景,脸上的凌厉之色都被春光映得软了些许。 起初顾衍还觉麻烦,辛越不得不搬出丈母娘的话告诉他:看书看了半个时辰,便要瞧瞧远岫洲田、苍青碧色。这才把他哄了来。 辛越挪到长条案前,摸摸鼻子,慢腾腾点起茶。 四般雅事,她都不算精通,只能说半步跨进门内。 但此时晴云飘漾,杉树婆娑,燕尾点清波。 这个意境大于形式,即便一会点不出个什么,也不打紧,过了瘾便好,横竖顾衍得喝下。 素手抬起,慢慢用小茶槌捣着茶饼,身后长亭已经报了个七七八八,她分神从话中挑出一条线来,大体就是顾衍本着不用白不用的想法,又把杨珂锦推了出去。 这个倒霉的纨绔,只捞了薄银几两,倒惹了一身臊。 原本杨珂锦便是为着江宁的税赋去的,几乎大小世家都同他打过交道,正经交道有,带着金银来腐蚀的交道亦有,给辛扬他们盘点账目提供了不少便利。 此番崔家一出事,顾衍把杨珂锦推出去,在他们面前示弱,崔家出了事,江宁布帛市场一片大乱,搞得他没法向上头交差,请众位看在大家都是熟人的份上出出主意,这是软的一面。 硬的一面便是大伙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若是不帮着稳一稳两江的布帛市场,届时影响了年底税赋,黑锅盖在他头上的话,就不要怪兄弟把你们一个个抖落出去了。 长亭用了三个词概括杨珂锦在新凉池上的作态——涕泗横流、哭天抢地、冷眼怒斥。 效果甚佳,四十二个家族和布帛商户自告奋勇,登记上来的匹帛数量可以稳住两江七日。 不知道顾衍是怎么做到的,旁敲侧击或是直言明说,总之杨珂锦吓得裤子都要没了,真以为江宁的变乱要扣在他一个人头上,所以新凉池上这一场戏对他来说是真情流露,对其余人是风险兼商机,对顾衍来说是一条一条把崔家压垮的稻草。 崔记匹帛店关门这两日,布帛市场停滞,引出的轩然大波让顾衍心惊,试想,在没有崔家的时候,倾整个两江之力,掏空了底子,也只能抵七日,崔家之势可见一斑。 也让他愈发坚定,若是这等只手遮天的大世家不削下去,假以时日就可以伸手进朝堂了,或是,已经伸手进朝堂了。 等到长亭离去。 辛越碾了茶粉,筛过两遍,取出一只黑秞盏,注汤调膏,茶膏同融化的胶汁一般。 再注水时顾衍已经坐到她对面条案,她问:“会不会?” 顾衍摇头。 辛越噗嗤一声笑,竟还有顾侯爷不会的事,不过想来也是,他一身本事,一半从书里来,一半从战场上来,烧香点茶、挂画插花,能通画道已然是他兴致广泛,晓得忙碌之余陶冶陶冶自己的情操。 她继续用茶筅击拂,手重筅轻,疏星皎月,灿然而生。 辛越神态专注,第二汤先从茶面上注入细细一圈,再极速注水提瓶,用力击拂,色泽渐开,珠玑磊落。 顾衍眼睛盯在她的一举一动,淡衫薄罗,水红轻纱,雪肤柔荑,意态从容。 她就这样简简单单,指绕腕旋,注水击拂,茶汤轻荡间,春色都鲜活起来。 他看得入了神,没听到她的问话,恍了一下,道:“方才说什么?” 辛越抬眉看了他一眼,注入第三汤,又轻又均匀地围绕盏心击拂,看到汤花凝结,错落生起,心里松了一口气,这盏有把握了。 才道:“我说,小家族小商户能撑住七日,七日后呢?无以为继了怎么办?” 顾衍没想到她还有心思想政事,摁一下眉心,叹了口气:“我手上有。” 辛越讶然,他说的,手上有,绝对不是有一匹两匹,要能稳住江宁布帛市场的,得是多么庞大的数量。 一边思量,手起,注入第四汤,少少的水注入后慢慢搅动茶筅,云雾渐生,她叹了一句:“真好看!”又很快问:“哪来的?” 顾衍:“两江。” “可两江的匹帛不都在崔家手里吗?如今崔家店面关了,怎可能白拿出来让你稳定两江市场,不趁机敲你竹杠就不错了。” 辛越注入第五汤,此次稍微轻松,搅动茶筅,茶已生发,结霭凝雪,花色已经呈现在茶面上。 紧接着注入第六汤,缓缓地环绕茶面拂动。 最后,第七汤,乳雾汹涌,溢盏而起,周回旋而不动。 成了! 作者有话说: 点茶片段,参考自《大观茶论》
第131章 、情海小白龙,淹了 这是辛越点得最好的一次茶,小时候凡是先生考较功课时,她总是缺了那么一二分耐性,点出来的茶不是英华沦散,就是生了水脚,导致先生的脸一次比一次黑,导致娘亲再请先生时花的银子一年比一年多。 但世事大抵如此,最好的总在不经意间发生。 “请。” 顾衍刚从她专注从容之态回神,又被这晶亮慧黠的一眨眼晃了一下。 什么是春光?春光大抵应如是。 茶香四达。 顾衍呷了一口,道:“一盏?” “哦,这个不必在意,既已是巅峰,以我这手,之后的必定走下坡路,说不准这茶色都生不出来,好不好喝?”辛越满眼盛着灿灿亮光。 “嗯,”顾衍把茶盏移过去,“既是巅峰,你也品品。” 共用一个杯盏,这其实很不妥,她爹爹若是瞧见了定要罚她写一篇长赋来反省反省此举有几处不妥,不能引经据典地数出十八处来,多半就要挨板子。 但顾衍同她在一处,最喜欢的就是出格,各种出格,在礼数边沿蹦蹦哒哒,这是他们的夫妻意趣。 辛越就着他的手品了一口:“其实我尝不出来好坏,觉着都差不离,茶香茶色茶味那一套早忘了。不过一汤又一汤地做下来,调膏、粗调、微调,倒还是很有成就感。” 辛越把他的手又移过去,这样好看又好喝的茶,她希望他多品品,记住她也有这样雅致的时刻,毕竟她人常在,可日后能不能再点出一盏如此完美的茶来给他,这就不是定数了。 想到这点时,她有一刻的怔愣,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如此不详之事,忙在心里呸呸两声,补救地想,日后无论她点出什么样的茶,他品来都该如这盏才是。 “想什么?” 辛越摇摇头,“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布帛从哪来的?” “记不记得,前两个月……陆于渊陈兵渭国边境,我问你,若你是江宁世家,会怎么做?”顾衍说这话时,目光深悠。 辛越只当他是顾忌陆于渊,没多想:“记得,我说若是我,要先探实消息来源,若真打仗便把银子藏起来,或是搬离江宁。” “银子是什么?” 辛越顿了一下,忽地明白过来:“对崔家来说,布帛便是银钱,他们前两个月是不是疯了般出手布帛?囤积金银?” “不错,且价格低于市面三成,”说到这里时,顾衍瞄了她一眼,“那段日子,府里账目走得极大,不知你有没有注意。” “……没有,”辛越有些惭愧,账目太多,她只看了一眼便决定把这等高深的东西奉到架子最高处吃灰。 不过,说到这里她全然明白过来了,“你把现银都拿去囤了布帛?这样的话,过几日小商户撑不下去时,多半是要提价售出,价格或许比你囤入时还要高,但这时供不应求,狼多肉少,你提再高的价格也有人买,对不对?” “对,狼多肉少。” 能做好官,且能做稳当的,大多有奸商的风范,有些人把奸商的心思按在心里,表面憨厚,实则精明,这是扮猪吃虎,叫厚黑。 有些人底气十足,锋芒毕露,把奸商的做法同当官的做法融会贯通,这叫顾衍。 辛越猛一拉起他的手,吧唧亲在他手背上,“真是本夫人的好军师!” “江宁重商,短亭算过,只需两月,小家族商户可把整个布帛市场瓜分干净。” 辛越接道:“在这之前,你需做两件事。一,让崔家爬不起来,二,让小家族商户自己站出来,站到崔家对面,同崔家抢肉,这样就不是朝廷逼他们,他们才会死死攥紧生机。” 曾从一本海外杂文异录看到的,鲸落万物生,便是这个道理。 “但……”她还有个疑虑,“崔家没那么好取代,若是后继的商户不能产出好布,不能稳定产出大量好布,反而于整个两江乃至全国的布帛市场都是沉痛打击,劣布驱逐良布,不但影响大齐内需,更毁了外销,这比摧垮一个大世家的后果更严重。” 顾衍有些惊讶,他知道她会想到这一点,可没想到她能这么快想到。 辛越顶着他激赏的目光,起身坐到他身边,头挨着他的手臂,不好意思地承认,杂书看多了。 顾衍的声音一如往常的沉稳:“不必担忧,已有后招。” 顾衍说的“后招”是什么,辛越没有弄明白,她想他也没有完全的把握,无论是要拔除还是削弱世家,终究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但比这些政事更让她在意的是,顾衍。 他这几日着实有些奇怪,似是一刻都不愿离她,她虽觉甜蜜,可这甜蜜若是反常起来,便有些令人难以消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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