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堆噼啪作响,两人坐在茅草亭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顾衍说起一件大事,西越许要起战事。 辛越道,西越作为一个偏远古国,最重要的还是个人丁不甚兴旺的小国,能屹立千年不倒,是有几分立世的本事的。 顾衍木然感怀一句,怀璧其罪。 辛越想了下,他说的璧,许是讲的西越盛产黄金,所以国民甚富,皇室虽然荒唐,但基本上大家大户都有数量可观、身强体壮的家丁护卫。 整个西越就像一汪金池里,栖息盘踞着数十条巨鳄,大家彼此相安无事,几百年才有可能出一个叛逆的小子和别家打一架,其余基本上都是和和乐乐地相处。 其他国度,都是自上而下地影响民众,但是西越的皇室好似游离独立于青城中的某一处,安居一隅,兀自荒唐溃烂,说起来比那些豪族贵绅还没存在感,只有到这个国家要出使别国时,大家才想起来,哦,我们还有这么一个门面,真是一个奇怪的国家。 若是这样一个国度,几百年安生无事,突然要起战事,多半是皇室出了问题,而且多半也是扑腾不出什么水花,辛越道:“乌家出了什么问题?” 顾衍刚要开口,身子就先半站起来,下一刻,辛越双耳一蒙,听得一道略显沉闷模糊的踢踏声由远及近传来。 抬头看去,稻田旁的泥泞有一道人影纵马而来,顷刻便停在茅草亭外。 顾衍松开手,拉她站起身来,掏出帕子把辛越手上泥尘拭去。 帕子扔进火堆里,被火舌一卷而逝时,来人踏入茅草亭,揭下头顶斗笠,露出一张斯文的脸,和一双招蜂引蝶的桃花眼。 辛越看着这个人,心里不知不觉生出一点债主的感觉来,想起这个人好似欠了她什么。 犹自想着,听到顾衍略为不虞的声音。 “再有一次把马停这么近,连人带马,都可以滚回边境了。” 张起思一来就被噎,好在他已经习惯了时常被伤一伤,活了四十五岁高龄,心房里都是红粉知己留下戳下的伤口,结成的厚痂让他对顾侯爷这等冷言冷语还能招架一二,道:“丘蒙那老头被下官榨干了,不负所望,终于将第一台织机造出来。” 榨干?辛越狐疑打量他一眼,没有想到张将军的路子这般野。 顾衍未说什么,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 张起思立时收起玩笑心思,端正肃容,深觉这顾侯爷不但自己不经玩笑,也不让人把玩笑话摊在夫人跟前说,分明比他还小了十几岁,但在他跟前,真是一次长辈的派头都摆不出来啊。 顾衍撑起一旁的油纸伞,六十四骨的伞面撑开,将他们笼罩在一片素色之下。 似雾非雾的毛毛雨中,辛越挽着顾衍的手臂,低头慢行,雨点堕入地面,混着泥土溅起泥浆碎点,在小靴子一滑,又渗入地面,留不下一丝痕迹。 辛越终于想起来了,微微仰起头,离他耳朵近一点:“上回让他呈的请罪函,他呈给你了吗?” 顾衍想起那一封比辛越的话本子更显情思绵绵的所谓“请罪函”,轻笑一下:“没有。” “真是太不像话了。” “对。” 辛越:“让他再写一封,必得情真意切!” 顾衍默了默:“我想……还是直接罚俸比较快。” 在前面引路的张起思原本还在暗笑,此刻闻言额上冷汗涔涔,抓紧加快了脚步,将二人带入一处平平无奇的民家院落。 院落极朴素,一应家用物事全无,院中仅孤零零地栽着一棵杏花树,中间的屋子修得深长纵阔,两扇木门又宽又厚实,门前檐下放一把长板凳。 杏花零落,被烟雨浸出冷意。 厚重的大门缓缓打开,张起思立在杏花树下,看到那两道并肩而入的身影时,突然地恍惚了一下。 这很不正常,作为一个身经百战的情场浪子,恍惚是最要不得的,须得时刻保持清醒,否则便会被浪头打翻,堕入情海,永不得翻身。 他突然想到,这份差使或许得早点了结了,他也有一桩前缘需要理理清楚。 顾侯爷不是不晓得浪漫,只是他的浪漫大多同本性有关,而他的本性当中,公事又是很重要的一项。 所以辛越在看到一片密密麻麻的织机后,其实未有多震惊,脑子反而灵光无比,拽了下顾衍袖子:“这就是,崔家立身之本?” “是。” 谢天谢地,纠结了好久的问题终于揭开。 她晓得崔家的立身之本同几点有关:产量、速度、质量,百年如一日地保持一流的水准,若是在两江乃至整个大齐打不响名头,那真是说不过去。而让他们保持水准的,除了人,这个极为缥缈的影响因素之外,就是织机。 江宁凡是布帛商,且有一定规模的,家里都有几台花楼织机,这种织机极其复杂,通身有近两千个组件,长一丈六尺,隆起花楼,中托衢盘,下垂衢脚。使用的时候要有两人,一个力气大的提花小厮坐立花楼架木上,用手提拉花束综,下面配色和引梭打纬的通常为女子。 故而“你耕田来我织布”这句戏词在江宁传唱得并没有多么广泛,因为人们普遍都晓得这是骗男人的,耕田和织布都要男人出力。 织机复杂有复杂的不便,也有它的好处,如今卖得最广的几种云锦、流光缎、桐花缎,都是从这种花楼织机中织出来的。 更复杂些的—— 裘翡缎,艳丽可比孔雀羽翼,且不同光线、不同姿态下折射不同光线,美轮美奂。 天丝云,用极昂贵的金线和天蚕丝织成,流光溢彩,一匹千金。 辛越为何懂这些,惭愧,不是她懂,是顾衍热衷于给她定衣裳,看样式,她耳濡目染了些许,晓得这些华贵的布帛,一年仅供十来匹的布帛,都是出自崔家。 出自眼前这种,崔家改造过的,新花楼织机。 结构更为复杂,组件更小又更多的织机。 崔家十分狡猾,这种织机是他们的命脉,张起思在前面解释道:“崔明广那小子根本不是把织机放在同一处地方造出来,东买一个配件,西买一个配件,组装的地方南北都有,最后凑成四大块送入崔家老宅,由丘蒙这老头和他的三个弟子组装起来,我说呢,这些年,没一个人搞得清楚崔家的织机究竟怎么造出来的,真是狡兔三窟啊。” 辛越莫名地想,狡兔三窟,如今是烤兔四吃了才对。 辛越的手在其中一台织机上轻轻滑过。 干燥、清冷,空气中细小的木屑纷飞。 辛越之前同顾衍说过的,不能让劣布驱逐良布,市面上真正巧夺天工的好布才是江宁,乃至大齐布帛市场的命脉。 这是崔家的立身之本。但如今,顾衍把它捏在手里了。 张起思已经源源不断地讲了小一刻钟,将这织机的巧妙之处讲得细致无比,头头是道。 这两日他连红鸳、碧缇的约都推了,就是为着领一队兵蛋子,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督造这些玩意儿,没想到后头的两个人,一个面无表情,你也不晓得他听没听进去,但是,但凡你敢开口问你是不是不听我说话,对方就能把你打得听不懂人话。 这个斗不过,算了,另一个更是左看右看,一点一点往外挪,还以为他们俩都没看到。 张起思脸上泛青:“夫人,您听明白没有?” 辛越一手放在门框上,正要开门溜走,茫然回头:“听明白什么?” “下官方才说的,织造之法!”张起思难得急眼。 辛越更加茫然:“我还要学这个么?” 顾衍一摆手:“不必,听听就过。” 指指门口:“去玩吧。我同他交代点事。” 十七从外头打开门,掌心放一块帕子,托着两只烤得皮微皱的胖红薯。 辛越从善如流坐到门外长板凳上,掰了一颗分他一半,另一颗帕子裹着放在腿上,一口一口啃起来。 “十七啊。” “夫人。” 辛越:“味道怎么样?” 十七:“尚好。” 辛越:“听说你和黄灯近来在考奇门遁甲,这东西费脑,回头找厨房去领一盒核桃,有好处的。” “……是。”少年艰难应道。 “上回让你查的事情有眉目了吗?” 少年神色一肃,偏头看了一眼屋内,闭了嘴,辛越立刻懂了。 关怀下属的意境刚酝酿出来,正要开口问正事,顾衍已经拉门出来了,辛越递给他腿上那颗胖红薯,道:“谈完了?” “嗯。” 辛越拍拍屁股站起身:“张起思人呢?” 顾衍一掰两半,另一半又用帕子裹着递给她:“倒在里边了。” 辛越讶异:“倒在里面了?方才看他说得很急的样子,三不着四的,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是,但那事他暂时没法办。” “为什么?” 顾衍想了想:“他要找的人,如今不在江宁。” 辛越:“你对属下的事倒是十分了解。” 顾衍撑起伞,二人走入杏花霏雨下:“用人不疑的前提是,足够了解。” 这样一说就有意思了,辛越不禁好奇:“那么在顾侯爷眼里,能担得起用人不疑四字的,有几个人?” “不超十个。” 两人轻谈着远去。 今日这场名为浪漫的山间公办,让辛越后头好几日都在琢磨。 张起思的惨状归于两点,一,无论是红鸳,还是碧缇,等张起思忙过这一阵,再抽出身来时,两位红粉知己恐怕都已经认不得他人了。当然,情场老浪子不会在意这个,他们永远都是朝前看的,待他出来之后,自会去寻紫燕、白梅。 二,重要的是,他这样没日没夜地督造新花楼织机,可以看出顾衍是要将崔家的立身之本变成整个江宁布帛商的立身之本。 陆于渊动了顾衍的盘子,顾衍的报复来得气势汹汹。 先是烧了天水竹楼,连同崔家那批布帛一并烧毁,击毁天裳阁利用这批布帛拱范家起来的盘算,势要将崔家的血肉一击打碎。 紧接着将年时囤的那批布帛放给小布帛商户,彻底激起他们抵抗崔家的反骨。 再用一根定海神针立在江宁,让杨珂锦以钦差的名义连同本地官府,给愿意扩大规模的布帛商户进行扶持,减免三年税赋,尤为困难的甚至可以请个担保往衙门去领贴补的银钱。 等这新的花楼织机再大批售与布帛商们,他们就真真正正可以立起来了,崔家这才算被一棍子打懵,血肉被瓜分干净,就算还有个虚壳,也再爬不到曾经的高度,拔了牙的老虎,除了体格大一些,有甚可怕的。 在此之后,江宁凝滞的血液会重新流动,对朝廷来说压根不亏,用了半座国库的钱,卖掉布帛,现在回了三座国库的钱,再投放回去一点,减免些税赋简直是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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