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混账。” 不论前一刻多么镇定、富有勇气,这一刻都仿佛烟花炸到了头顶,火光燎遍了全身,震得她说不出话来。 辛越大为震惊。 她真的大为震惊。 没错,震惊,一点害怕、抵抗、悲伤都没有。 她自己还没从顾衍语无伦次的话中反应过来,顾衍先察觉到了她的情绪异常,默了一会才道:“辛越?你若是反悔……” “啊??……”辛越恍然回神,刚要开口说点什么。 东南角接二连三响起震天响动,顾衍捂着她的双耳。 不,不……太混乱了。 天大的事也要放一放。 “顾衍。”她声音都有点哆嗦,攥着顾衍的领口,仿佛不攥着就站不住脚。 巨响将息,顾衍又给她披上披风,慢慢系上系带,好似临危之下,重重压力罩顶,慌张过后,晓得慌张一点用也没有。 他此刻,安静沉寂,等待她的判决。 辛越拿掌心覆住了双眼:“等一等,等一等……” 她有些失措,在想到底要怎么说,我没有孩子?不对。我有孩子?也不行。 怎么说,才能把这件事解释得没那么尴尬呢? 顾衍轻轻握着她的手腕,却听得他的判官将这场审判从底往外,遽然推翻。 辛越忽地放下手来,睁眼瞧着他:“做人不好像青霭那样,做男人更不好像青霭那样。” 顾衍神色平静,但眼底的情绪仍在翻涌:“什么?” 辛越脑子真是乱成一片:“我,那一日,是来了葵水……他不懂,我……但他怎么能把葵水说成我,我孩子没了呢!?” “……” 夜风比他俩还要狂乱,呼呼地卷着辛越的发丝往顾衍身上绕,让辛越不由想,这百炼钢真是让她练成绕指柔了。 没有再说什么。 顾衍花了好一会平复心情。 辛越自己坐在石阶上,觉得真是阴毒又荒谬,荒谬又心疼,心疼又泛出更隐秘更深的爱意。 她能够理解顾衍出于什么样的心情作出那个半月之诺,生命、感情,没有错,还有融合了感情的生命,哪怕是一句话,寥寥十个字,对他的杀伤力也是巨大的。 有人什么都参得透,逻辑自洽,定力无敌,但偏生逃不过情关,因着情一旦为另一人生出,就等于将自身逻辑定力和盘托出,从此,你的生命里就有了例外。 龙有逆鳞,人有软肋,触之则伤,幸好幸好,如今她这根软肋修炼得比较坚强,虽然没有大聪明,小智慧也常常只用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但有个好处,便是不必担心被聪明所误。 想到这里,她开口道:“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顶着这样的状态回到官场、战场,怕是会被吃得骨头渣渣都不剩。” 顾衍坐到她边上,背靠后面的石阶,看他的手微曲的模样,想象有一只琉璃酒杯握在他手里,该是多么颓唐得令人怜爱。 “东南角的火是崔家人放的,作茧自缚,烧的是他们自家的东西,不必搭理。烟花更不必担心,陆于渊此刻人都不在江宁,甚至不在齐国,除开他本人,没有什么需要我忌讳。” 辛越定定看了他一会,呼出一口长长的气:“你还是这副模样比较好,冷静、自持、把控局势,方才,我以为你要崩溃了。” “若说崩溃,唯有一次。” “是……四年前?” 顾衍垂头:“不是,没有找到你,”他顿了一下,“你的尸首,我不会相信你已死,我须得清醒着,找到你。” 顾衍看向她:“是带你跳入曲横江的时候。” 辛越抬头看天:“那真是没想到啊……” “顾衍。” 树影斑驳陆离,黑灰的叶角落在他坚毅侧脸。 辛越侧过去攀着他的脖子:“退万万步讲,即便青霭所说是真的,你也不必这样,一个不幸若是潜埋多年牵扯出另一个不幸,对多年后的所有人都是伤害,就停在那时候,我的人生在那触底,可是后来步步向阳。” 顾衍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眼底凝着一汪冰潭,光冻着他自己,光伤着他自己,光自己承担那些或虚或实的伤害。 辛越清咳两声:“……当然你的触底时间比我要长一些,但我想说的是。” 她停了好久,抚平他鬓角些许缭乱的发丝,轻声道:“你都不知道,我是怎样地爱你,再没有什么比你还重要的了。” 迷离的夜色下,他将她轻轻抱住。 辛越觉得这场对话来得太晚,应该在他们云城相逢时就说清,但似乎又刚刚好,每一刻都是新的开始。 回七子苑的路上,辛越问顾衍:“你觉得我方才剖白得怎么样?” “……”顾衍客观道,“恨不能日日都听。” 辛越木着脸:“这却是不能了,牙到如今还是酸的,对了,白七把消息按了多久?” 顾衍:“两个时辰又一刻钟,怎么?” “挺好,长进了,给他涨个月钱,”她略思忖了一下,觉得不好厚此薄彼,“他们仨的一道涨了吧。” “白七应该不想涨月钱。” 辛越不解看他:“他最近总是欲言又止的样子,难道不是想涨月钱?” 顾衍淡声道:“他想同你讨个饶,讨到我跟前来了。前些日子,他将你的贴身侍女诓了来,想请你给他二人做主。” “……”辛越惊呆了,“贴身侍女,哪个?” “芋丝。” 辛越砰地拍了一下车壁,朝前头吼道:“芋丝成亲啦!” “夫人,没有,没有,”白七扣了扣车门,边驭马车边解释,“那狗崽子不是个东西,早早的就在外头置了宅子,养着个妓子,属下问她,是要将他那狗崽子一顿再带她下江宁,还是她仍要执意嫁给那狗崽子。” 辛越一愣,翻过去打开半扇车门:“芋丝人呢?” “您南下时,侯爷没教属下跟,属下便告假回了一趟京,将那小子削了一顿,再乘快船南下,芋丝被属下安置在耿家船上,同耿家女眷一块南下,如今还没到呢。” “……”辛越略感头疼,“做主不做主的,等她到了再说,退一万步讲,做主也不是做你的主,是做她的主。” 关上了车门,辛越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又要往车门爬,被顾衍拉下来:“还要问什么?” 辛越十分疑惑:“白七怎么把芋丝骗来的?” 顾衍沉默了一下:“他说你有了身孕,你那丫头放不下心。” “……” “哈哈……”辛越干笑两声,头顶一滴冷汗凝下来,扭头道,“难为他费这心思,如此白七那个月钱,还是给他涨着吧,晓得为心上人棒打薄情人,不愧是本夫人手底下出来的。” “还有一个事,我们来掰扯掰扯,”辛越摆出严肃的架势,“我晓得你要祭出关心则乱的由头,但你对我的大事小事,太过较真可不行,容易落入有心人的圈套。不行不行,今日我必然要将这些未发出来的小火苗摁摁死。” 她冥思苦想,揪着下颌那点软肉,终于想到一条,道:“我们来设想一番,若是日后有人对你胡说八道,说我其实身中剧毒,若是你不给他们一座城,就让我毒发身亡怎么办?” “我觉得……一般的圈套我也钻不进去。” 顾衍在思索,要不要给她看一看,几乎每日都能收到关于她的乱七八糟小道消息。 比这离谱的不是没有,但青霭那句话,真是占了天时地利人和,重要的是,陆于渊这厮虽说狼子野心,但一向对她的身子看得很重,二人彼时堂中对视过一眼,他也并未否认,各处细节都站得住脚,这才搅了他的心神。 辛越半信半疑,这思绪的匣子一旦开了便不好收回来。 絮絮道:“给你的圈套也不会是一般的圈套了呀,再来再来,若是有个巫医同你说,若是你不自断一臂,我就会立刻暴毙,让你用一臂免我暴毙,你怎么办?” “还有还有……唔……” 顾衍头疼,一把捂住她的嘴:“再胡说八道咒自己试试看?” 轻言密语,随风自散。 …… 暑气越来越重,院中的仆妇说今年天儿热得比往年早。 转眼已是五月二十。 乳燕声稀,柳絮飞尽,蜀葵串串,浅紫深红地簇簇挨在院落一角。 门扉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辛越手里虚虚捏一柄团扇,搁在肚子上,靠在瓷枕上沉沉睡着,身上轻纱披肩滑落,露出半截雪白莹润的肩头,另一只手横出白玉榻,上边水透玉镯莹转流光。 顾衍一步踏入进来,眉头微蹙,给她除了团扇,在她粉扑扑的脸颊上一探,果真热腾腾一片,心下有了三分把握——她近来,确实更畏热一些。 辛越迷迷糊糊醒来,呢喃着要水。 顾衍起身斟了一杯茶,思虑一瞬,又换了一只杯盏,倒了一杯蜜水喂给她。 辛越朦胧着睁眼:“什么味道?快去换一杯来。” 臭了?顾衍抿了一口,只是极淡极淡的甜味,脑子里又晃过一道明光,心下有了四分把握。她近来——口味确实更刁钻一些。 换了一杯清水过来,辛越坐起了身,半截香肩藕臂露在外头,乌鬓松松挽就,杏眸半阖,素手抬起轻轻打了个哈欠。 如此一来,心下又是五分把握了——她近来,确实更嗜睡些。 顾衍把水喂她嘴边,状似:“听说丘云子近来研了一味嚼口香丸,每日里含得片刻,口齿清凉,自生幽香,更有疏解夏日暑气之效,不若让他送一丸来,你且试试看。” 请丘云子? 丘云子大半月不曾来给她把脉了,辛越正愁不知使个什么由头将他请来,此时倒是瞌睡遇上了送枕头的,当即道:“好呀好呀。” 说完又觉得太过殷勤,同她一贯对待丘云子的态度不甚相同,咳了咳,正色道:“我思虑的是,厨房里有一坛雪泡梅花酒,正要命人送了去给他,如此便还是请他来一趟罢。” 两人目光对视片刻,都有些紧张和局促,立即撇开,兀自忙着内心的小慌乱和隐秘的喜意,没有发觉对方的失常。 自从上回说开之后,两人的感情陡然到了一个微妙的境界,这个境界辛越从未感受过,不知如何形容,只觉得好像二人间再没有什么能搅和得进去,便是再有兵荒马乱、天降风雪,好似也都全然不惧。 她拿这个问题去请教了嘉年,嘉年回了她一句话,“到得这个时候,说盟说誓,说情说意,都是下乘,佛家有一句话,一花一世界,你们俩,生出了自己的世界。” 这句话含义颇深,搞得辛越更是一头雾水。 对了,嘉年前两日便抵达了江宁,第二日便上七子苑来串门子,顺带着给她送来了芋丝。 这丫头真是瘦了一大圈,但好在气色尚佳,抱着她哭了一圈之后便羞羞答答地提了白七之事,辛越还在纠结如何同她提起,没想到从小就柔婉胆怯的芋丝,此生头一回作自己的主,便是婚姻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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