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扬抚抚胸口:“真是一波三折啊一波三折,小爷还能活着站在这里,感谢佛祖菩萨,感谢辛家列祖列宗,感谢各位英雄,感谢各位英雄的列祖列宗……” 算得是有惊无险。 辛越没理这骄傲的孔雀,朝顾衍道:“快上来。” 一刻未能握上他的手,她一刻也不能安心。 顾衍沉了眉走上岸,手指向她脚底:“往后退,岸边滑。” 辛越听话地往后慢慢退了两步,踩上干燥的石堤。 辛扬一根根拔掉身上的银针,往外呕了几口血,再往袖口抠出一颗要来往嘴里塞,虽说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死里逃生的庆幸却陡然盖过了这痛。 辛扬感慨地朝救命恩人做了个揖,却又觉得不够爷们儿气,干脆抡了个拳头,跳入水中,浅浅没过脚踝,往顾衍肩头轻轻一碰,“今夜小爷觉得你,甚是爷们儿!” 顾衍已在一步步朝她走来,却被这轻轻的一碰阻了脚步,蹙眉看向辛扬,眉峰一跳,瞬间面如金纸,唇边缓缓逸出一丝血。 辛越突然浑身僵直,皮肤毛发似乎炸起电流,一层一层的汗毛陡然竖起! 辛扬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拳头,下一刻,十七快如闪电地出手将顾衍从水中拉起,一把往岸边土坡上甩去,顾衍连连后退三步,剑尖抵地,半跪在地。 辛越肩头一沉,一动不能动。 眼看着那道玄色身影被一掌击飞,翻起滚滚尘土,堕入无边黑暗。
第144章 、我怕来不及 人影幢幢,一时之间,辛越的视线竟有些模糊,心头被猛凿了个洞一般,浑身上下的热血朝着那血洞里涌,四肢冰凉,连胸口处鼓动得比平日里更为清晰。 一下,一下,跳得钝又沉。 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喻霜:“滚!!” 跌跌撞撞往崖边跑,崖底猎风扶摇直上,把她的发丝往身后扑,辛越看着那广漠澎湃的黑暗,纵身一跃。 若是来得及,若是来得及,我们的骨血会融在一处,下辈子也不会分离。 …… 水蓝在月下划出半道弧,便如带线的纸鸢被扯回一般,辛越腰间突然收紧,裙裾飘飞回旋,后背撞上一个胸膛,药香、酒气充斥鼻尖。 二人前后跌坐在崖边。 她的耳后传来冰冷低语,“殉情啊?可惜了,这辈子你只能与我同葬。” 腹间细细地刺痛,辛越漠然扒下他的手,身体感觉疲累,崖边的风像鞭子似的,一抽一抽鞭打着她丝毫没有反应的身体。 浓云滚滚,饕餮张开巨口,浓黑吞噬玄色,顾衍消失了,就像一滴黑水消失在一汪黑水中。 它吞噬了她的心上人,骨中血,吞噬了……她腹中孩子的爹爹。 陆于渊一直从身后箍着她的身体,防止她再次跳崖。 辛越却仿佛沉了下来。 陆于渊将她旋过身来,手往上移,握上她的脖颈,慢慢收紧。 辛越仍是无知无觉。 陆于渊侧头,压近她的脸,勾着浅笑,他的目光在她白皙的脸庞上一寸寸描摹,一个月不见,她的额上新长出存许的软发,她的额顶,是常常生些小细发的,旁的女子恨不能用发油篦得油光滑亮,她却偏偏任它飘飞斜落。 未施粉黛,脸颊饱满玉润,眼底些许血丝,昨夜该是吓着她了。 他心底忽然有一种隐秘的,伴着悔痛的满足,这个时刻的得到,和从前她伴在身边是不一样的,彼时晓得她心里总有一个人,总有一处地方他进不去,但如今,那个人已经魂飞魄散,凡是死人,都不足为惧。 她恨他,厌他,怨他,有什么关系,他们就此纠缠一生,也是一种活法。 陆于渊一手环住她后脑,迫她抬头,与他对视,气息在空中缭缭交缠:“我必是要把他从你心口剜掉的,痛不痛?痛会好的,我陪着你。” 辛越从头到脚都麻木到几乎没有知觉,但是细细的手指头,却在轻轻颤抖。 原来,人痛到极致是这样的,情感全然模糊起来,只剩下身体的本能无法控制。 她轻轻地、坚决地说:“我不想要你。” 陆于渊擒她下颌,嘴唇覆下去,辛越偏头别开,薄唇落在她脸颊:“辛越,我没有给你选择,你只能待在我身边。” 他用了力,把她的双手束在身后,一手扣在她后颈,让她动弹不得,她越是没有反应,他越是想激她,哪怕是愤怒呢,也比此刻更有生气些。 “长夜漫漫,总有一两刻,你的情绪会被我牵动,你会害羞,懊恼,会恨,可你的身体,会很快爱上我。纠缠吧,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 眼看他的脸渐渐放大,细长的凤眸定在她眼里,辛越平静地、缓缓地开口:“我突然想起,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他。” 陆于渊的唇停在咫尺之处。 他看着辛越的眼睛,辛越眼神濛濛,瞳孔中倒映出来他的模样,可她的眼里,其实没有他。 他听到辛越的低喃。 “顾衍不喜欢衣服上有图案,甚个麒麟瑞兽祥云纹,统统不要,干干净净的才最好。但我绣的不拘是歪竹、丑松,他都很喜欢。我刚做好一套里衣,就放在柜子最显眼的地方,他今夜回去,一眼就能看到,他不晓得我已经长进了,这回没再把手指头刺成蜂窝。” “前两日,他给我绾发,不小心扯了我一根头发丝,立时从自己头上也扯了一根,绑在一处,他说那是结发成夫妻。” “我最早以为,他看上我,不过是他少见多怪,我觉得他烦,盼着他什么时候遇到一个国色天香就把我忘了,可他能这样一如始终地只看我一人,却是我当初少见多怪了。” “你们都当他是大齐的城墙、朝堂的定心针、军中的不败将神,但他,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丈夫啊。” “你不晓得,其实他很常害怕,他怕他刀剑之下,亡魂太多,终有一日会报到我身上,从未有过信仰的人,却一直在建庙,跪天跪君的膝盖,为我跪在佛前祈福。” “我很想他……我现在就很想他……”说到这里,泪眼朦胧。 陆于渊阖目,渐渐松开手。 辛越的嘴唇有些失色,还有一道浅浅下凹的白色牙印,他伸出另一只手将她的唇齿分开,指腹在上面划过,舍不得放下来。 他该用力,撕她入腹,揉她入骨,可是他的指腹怎么轻得像根羽毛。 他该威胁、禁锢她,在伤害她和爱她之间找到一个变态的平衡。 可是,他怎么满脑子都只想对她说些好听的话,哄她,爱她,处处都顺着她,看她神采奕奕,看她生机勃勃。 他想要说,辛越,你不要怕,这三个季节,当作一场梦,醒过来,我永远都陪你啊。 可是方才那一跃,好似抽干了她全部的生气,她涣散得像一枚深秋枯败的落叶,在秋雨霖霖下,冰冷荒芜。 为什么啊? 为什么分明得到了你,却还是这样痛。 往常他自痛自己的,他适应了很久,已能忍住,但此刻的痛,是她心里的痛,翻波腾浪,倒灌入他心口。 陆于渊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仿佛不这样,就没有真切感。 小腹刺痛,辛越抬起头:“你要什么呢?” 她攀上陆于渊的脖颈,感觉到他微微一僵,她攀得更紧,将自己送上去,痛得声音颤抖:“你要我吗?” 她的唇瓣贴在他耳廓:“那你,能让他回来吗?” 陆于渊却忽然抽身,一手掐在辛越腕间,看着她密布冷汗的额头,苍白的面颊,目中惊愕不可置信:“你……” 辛越摇头:“你不能,我也不能。我的孩子,不会管你叫爹的。” 陆于渊往她嘴里塞了一颗药,才开口:“吞下去,保住你自己,才能保住……你腹中的孩子。” “保住孩子能如何……人死了,什么都没了不是吗?你记不记得,天葵山上的那个佛子。” “北冥。” 辛越喃喃点头:“好像是叫这么个名字,他说,这个世间,四季轮回,自然运转,无休无止,万物皆为刍狗,感情不过是人硬要附加上去的东西,其实一点意义也没有。这句话很有道理啊,但我后来想明白。爱,没有意义,人,有意义,顾衍,才有意义。” “顾衍死了。” 辛越猛地一颤,望入陆于渊的眼睛,眼泪滚下来,啪嗒打在百迭裙上。 洇出一朵又一朵银灰色碎花。 “我不信。” 陆于渊声音晦涩,指向悬崖:“中毒、坠崖,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他。” 辛越眼里婆娑一片:“他为什么会中毒?是你……是你……再没有人使毒使得比你好了。” 陆于渊阖眼,再睁开,压下痛意:“我不后悔。他来过静湖,向我问九纱毒解法,我让他服下一颗毒为代价,他服了。我借辛扬设局,未曾想过以流霜花困他,只是在辛扬和温灵均身上下了毒引,引他毒发的一刹,我才有把握将他一击下崖。” 她不能垮,可是她撑不住,陆于渊吐出的每个字像在她的心口刮肉,每说一下,就扯得她的胸口生疼,她口中逸出细碎的哽咽声。 陆于渊扣着她的下颌:“所以,他死了。” 辛越抹干泪,哽咽地说:“我不信,我不信。同他成亲时,我没想过这辈子会与他分开。我是说,哪怕要分开,也得是生离死别,可我们的第一次生离死别来得太快,快得我没有防备,就像我们的重逢,猝不及防,突然得我同样毫无准备。 “可是,我以为,如今再也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我们……我们明明……这样用力地珍惜对方。” “辛越……”陆于渊面上染上悲色,“从前,没有他,你不是也做得很好吗?你可以慢慢忘记他的不是吗?再试一试,再试一次啊……” “他扎了根,陆于渊!”辛越声线激昂,“破土而出的,是我一截一截剪断,可他往下伸根啊……” 她这一喊,陆于渊面色溃败:“那时候你躺在硝烟尘石里,望了我一眼,再无声息,我不觉得你死了。可方才你那一跃,虽未坠下,我却觉得,好似你身体里某一部分,已经死了。” 辛越的泪水潺潺而下。 陆于渊贴上她额心:“这些日子,我做了很多错事,我原本想,做错事也没有什么,只要有你就行了。但是,辛越,你从那一片,” 他指一指身后,“你从那片芭蕉叶出来的时候,眼睛都是肿的,我只想给你敷一敷,什么局,什么计,都不要了。” “你告诉我,我是输给你,没有输给顾衍,对不对?你只不过是选了他……你告诉我,你有没有,哪怕那么一刻,是喜欢我的?” 辛越几乎泣不成声,一口气在胸腔口来回磨动,潮湿着闷疼。 陆于渊看着她,静默半晌,忽然笑了一声,极轻,一把将她打横抱起,走到湖边:“我把人放了,你随我回去,你现在的身子没人看着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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