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云子摇着头退了出去,瘫坐在正屋一侧的扶手椅上。老倪拄着拐艰难地跳过去,催促着问:“怎么样了?” 他不敢多话,指了指天,意思是听天由命。 二人对视一眼,皆都沉默下来。 丘云子余光瞥见那两个丫头还跪在一旁,转头问道:“这些时日,夫人的饮食起居可有不同于常的地方?” 红豆垂头:“这些日子夫人休息得不好,都是要子时了才睡着。夫人前儿说粥淡了些,嘴里没味,那时便觉得夫人神情有些不太对。” 芋丝小声补充:“这些日子夫人不让奴婢们铺床,精神头也不大好,大多时候都是在床上榻上看些话本子,昨日连话本子也没有看。” 声音传入内室,顾衍坐在床边,双手撑在床沿,目光空洞,脑子里扒着这两日辛越的举动,已然扯出一条头绪,理了个七七八八。 初一她受了伤,在马车上,他那样无理地冷语待她,但凡她精气神好能撑上半刻,也该跳脚起来同他论个是非对错了; 后来几日她躲着他,心里头存的委屈不曾少上半分,乃至于不愿见到他,不愿接过他的台阶; 在宫里姓陆的对她出言不逊,当他的面欺负了她,他在做什么来着,哦,他扒她的衣裳……扒什么衣裳呢,直接罩件大氅将人抱在怀里好生哄着才是啊。 林林总总。 没听完他的话便急着要走,是听不清了; 被廊下的花盆绊了脚,是看不清了; 伸手要去捻血,假作无事地收回手,是闻不见了。 他的眼睛,是被狗吃了。 …… 时间在一室的空寂中被拉长。 天光渐亮,丘云子守在正屋,揉了揉发麻的腿,在帘子外问了声安。 待得里头叫进,他才躬身入内。 探身察看了一番,坐回圆凳,正要开口回禀。 突见方才把脉的手腕动了动,丘云子惊出了一身冷汗,指着那处皓腕,舌头都打了结,“夫人……” 顾衍还在等他回禀,突然猛地回身一看,辛越的身子开始细细颤抖,梦魇似的额上冒出颗颗冷汗,眉目紧锁,唇上一时淡如白纸。 他俯下身,双手竟不知往哪放。 “药!侯爷!药!”丘云子几乎要跳起来,高声喊道。 对了,药,阿越的药。 顾衍连忙掏出淡紫色冰裂纹瓷瓶,小小的瓷瓶,往常一下就开了,今日却提了两下才将盖子提起,一旁进来的老倪看得心疼不已。 褚红色的药丸骨碌碌地滚出来,落到他的掌心,他俯下身子,将药丸送到辛越嘴边。 她昏睡着,没法自行张口,顾衍像是忘了这件事,捏着褚红色的药丸在辛越淡无血色的唇边,久久不动。 老倪心里头酸楚难当,上前一步提了声醒,“侯爷。” 顾衍这才恍然,紧了紧手指,一手轻捏着她的下颌,一手将药丸放入了她口中,低头哺了进去。 “下去吧。”他坐在床边,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药效很快,她的身子一下平静了下来,睡颜恬静,眉目舒展,他伸出手去碰了碰她的脸颊,低声唤道:“阿越。” 换不来一丝反应。 “阿越。”他又哑着嗓子唤了一声,仍是一片死寂安宁。 分明是一眼就能看出来气息仍在,却还是颤着手,去探她的鼻息,一连探了三四回,双目赤红如血。 …… 辛越又陷入了怪梦中,梦里一片漆黑,星星点点环着她的身侧,远处不时有星光汇集碰出大片火花,她一直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不知走到了哪儿。 总是有人在唤她,声音很轻,很柔软,她甚至可以伸手抓到这些声音,待她伸出手,便倏然睁开了眼。 天旋地转,她从一片漆黑、星点光芒中落到了一个卧房里。 “小皮猴儿。”一个温婉端庄的妇人朝她招手。 “你是谁?” “我是娘亲。” “娘亲……”她怔怔然朝前走,待她即将触到娘亲的袖摆时,又是一阵轰鸣。 她蹲下身捂住耳朵,再睁眼便滚到了一片山谷中。 “辛越!” 一个白袍男子叼着根枯草蹲在不远处,“快过来,磨蹭个什么劲。” 她下意识地迈步,脚下陡然一空,落入了一汪深潭。 玄衣男子看不清脸,箍着她的手臂往上游,她下意识地想叫他松手,你中了毒。 中什么毒…… 嗡…… “阿越。”一声轻唤,在耳旁响起,犹如跨过万河千江,带着滚滚红尘,扎扎实实地落在耳畔。 辛越幽幽睁开双眼,静静看着帐子顶,前两回掉在山谷、深潭,她怕这回一动落入什么虎狼之口可怎么办。 顾衍伸出手,碰了碰她的面颊,声音轻缓,怕惊醒了自己的一场美梦。 辛越缓缓转过头,他碰她了,前几次从未碰到过什么,脸上的触感轻轻柔柔,像拂过一片鹅毛。 她试着坐起身,左右打量,又是在一间屋子。 顾衍突然觉得不对劲,探上她的脉,脉象平和,应是无碍,又唤了一声,“阿越?” “你……叫我?”辛越指指自己。 帘子外呼啦啦进来四五人,皆听到了这句迷蒙的、疏离的话。 丘云子急忙上前,道了一句,“夫人,老朽给您把脉。”伸手便要探向她的腕间。 不料辛越猛地提起手,缩在身前,作出防卫之态,“你是谁?” …… 一室哑然。 顾衍先缓过神开了口,声音极嘶哑,带着一丝不可置信,“阿越记得我吗?” 辛越直勾勾看他,缓缓摇头。 半晌,顾衍忽然笑了笑,伸手抱她,大手拍了拍她瞬间僵直的脊背,一遍遍地轻抚,声音平静无澜,“没关系,现在开始记住我,我是你夫君,你是我的妻子。” 辛越皱了眉,有点糊涂,“真的吗?” “真的,你看我长得像会骗人的吗?” “难说,你生得这样好看,闻起来这样香,多半会骗人。” 顾衍的眼底划过真切的笑意,“你生得更好看,将我骗得死心塌地。” 怀里的人不说话,他又耐心问道:“怎么了?” “我饿了。” 他一怔,心底泛起劫后余生的侥幸感,温声说:“我让厨房上一碗粥来,现在先让人给你擦擦身子好不好?” “我不想吃粥。” 顾衍刚想搬出大道理,来告诉她久睡之后要吃些好克化的,但对上她呆缓又透着期冀的眼神,话出口就变成了,“好,想吃什么?” “想吃面。”她应得很快。 顾衍又道:“去叫厨房做一碗面,煮的软些。” 芋丝应声退了出去,将手抵在眼下,胡乱抹了把泪往厨房去。
第56章 、我没有爱妾 阿越能醒过来,他喜之若狂后不由担心,避开她问了丘云子。 那老头皱着一张脸同他吊了好一阵书袋,最后才拿捏不定地同他说,人能醒便代表旧伤已然好转,他不必日日悬着心担忧她哪一日睡着了便再醒不过来。 不好的地方便是,如今这境况,淤血散去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这个过程许会影响她的身体状况,可能是记忆,可能是五感,这都因人而异,这个过程要持续多久,丘云子也实在没有把握。 这个说法让他有一瞬的怔愣,一瞬的怔愣滋生出了些许幻想,若她真的谁也记不得了,忘了伤痛,忘了所有人,当也很好,他会给她新的记忆,带着她纯然的底色,一笔一笔,将她塑成鲜妍的模样。 不过马上又自失地一笑,那样的话,她便不是她了,只是他笔下一个按他所想塑出来的,有生命的泥人而已,况且他的手自来粗糙,持刀握剑的,想来塑得也不如岳父岳母。 他如今担心的是,若她一股脑地全想了起来,能不能承得住? 若她剥丝抽茧一样,一段一段想起来,会不会出现什么偏差? 但他很快就发现他的担心属实多余,这个姑娘什么都不记得,倒有几分当年同他初相识时候的嚣张,不过那时她十二岁,心里有些对于他的误解,还是端着一两分恭敬的。 像只藏了利爪的奶猫。 如今什么都不记得了,言行举止全透着与生俱来的肆意张扬。 像只胭脂虎。 顾衍陪着她用膳,她略挑了几筷子便不吃了,抬起头疑惑地看他,“你真是我夫君么?你连我的口味都不知晓。” 顾衍看着她面前那碗面,薄牛肉,细圆面,清汤底,小青菜,葱都没给她加,眼前十来道小菜,全是按着她的口味来的,他俩一起用饭,他只要一味辣子,其余的哪个不是顺着她的口味上? 袖子被扯了一下,顾衍的眼神从桌上移到她脸上,看到了十分不满的神色,小姑娘睨着他,“我要你那碗。” 顾衍低头,两碗面什么都一样,只是他这碗上头漂着点点红色的……辣子。 他沉默着把面移过去,沉默着看她大口大口吃得欢快,沉默着想,吃面加辣子的是他,她一贯只是好这口味道,真吃辣却吃不太消。 多情些的人只怕就要多思,心上人失了记忆,忘了自己的饮食口味,却只记得他的,足以证明她心里真的爱他爱得深沉。 但顾衍不是这样的人,他在想,若是她闹肚子,折腾起来要怎么好? 只得默默地吩咐小丫鬟,去煮一碗降噪清凉的汤水来,还不能是药,药她是决计不肯喝的。 说到药又是一桩难事,听说她自小不大生病,生病了被拘在屋里,为了早日脱逃也是乖乖地喝药,从无二话。但今日看着药汁却捏着鼻子一脸嫌弃,碰都不肯碰一口。 吃了面,辛越在屋里走来走去,到处摸摸碰碰,一会说这妆台好看,兴冲冲地要他给她簪上一支嵌碧玺宝石的珠翠花簪,顾衍想,女子生来还是爱俏,从前她不耐烦收拾打扮,多半是懒得敷衍他。 短短一两个时辰,顾衍就发现了许多他从未发觉的,辛越的另一面。 小家伙睡得太多了,如今一刻闲不下来。 一会又到正屋,仰头看着墙上挂的一幅画,嘟嘟囔囔道:“这画看起来倒是清雅,只是怎的画了一个背影,难道这画师不善人像?这画谁画的?顾衍……趁早换个擅画人像的吧,老是看人的背影总有点伤感。” 长亭正好在门口,这两日侯爷守着夫人,无心理事,所幸倪管家虽吊着脚,哼哼唧唧地喊疼,不便行动,但一双手还能派上用场,能让他拿主意的都让他做了主,其余的无关紧要的折子也发给了相应的大人自行斟酌。 只是多少还积了一些担不起责的要事,等着侯爷处理。 他在书房蹲了一早上,听到夫人醒了,听到侯爷陪夫人用完了膳,终于找了个机会将挑了又挑、重中之重的折子密信盛在匣子里,准备将这烫手山芋交出去。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49 首页 上一页 48 49 50 51 52 5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