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贺拔的官职是都司,那高骋那声将军应该只是对他的敬称。绥绥七荤八素地想着,忽然又听见兵甲磕碰的声音,士兵们齐齐叫了声“杨将军”,李重骏听见,便放开了绥绥,转身要走。 “我走了。” 他这样说。 五年前,贺拔从那红烛昏昏的简陋仪式上离开,临行也只有这三个字。 “我走了。” 绥绥一顿,忽然拉住了他的手:“殿下要去打仗……和宝塔寺的人打仗么。”她断断续续,“殿下一定保重…” 她依偎在他身上,因为头晕,声音尤其虚弱。李重骏却以为她害怕,笑着说她“没出息”,摸了摸她的脸颊,依旧离开了。 绥绥只得转而伏篱笆上,看见大帐后面有一条小溪,不管不顾冲过去,跪在岸边呕了出来,她没吃什么东西,只吐了些水,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身后甲胄清脆的响声,她先想到了李重骏,可回过头去,却是换上玄黑铠甲的贺拔。 他扔过来手中的酒囊,绥绥眼前一亮:“贺拔,谢谢你!” 她接过来,拔出塞子便往口里灌。行军时喝的烧酒,特别的辣,火烧火燎滚在胃里,才渐渐镇住了恶心。绥绥还没喝够,却被一把夺了过去。 “我还——” 她才叫出声,对上贺拔刚毅的脸,忽然没了气势。记忆中的他十八岁,生铁打造出的利剑,经过了无数沙场上的生死危难,利剑淬血,早已不同往日。 她低下了头:“对不住,贺拔。” “你过得好么。” 绥绥羞愧难当:“对不起……是我……说话不算话。” 他还问:“他待你如何?” 绥绥愣了一愣,真要让她抱怨李重骏,那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然而在她面前的人是贺拔,她无论如何张不开嘴,于是只点了点头, “好。” 贺拔一直站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过了一会,才说:“那便好。”
第三十四章 忧心 夜风彻夜地刮着,西北的平原,就算是盛夏仍然呼啸凛冽。 白帐篷上立着的帅旗猎猎乱飞,绥绥抱膝蜷在李重骏那张铺着玄青狐皮的坐床上,厚实的牛皮大帐涂了桐油,在烈风里岿然不动,连帐内青白色的烛烟都仍袅袅升腾。 可她隐隐听见战马的嘶鸣,只觉得不安。 已经一天一夜了。 他们离开营地已经一天一夜,李重骏走的时候那样意气风发,临上战场还不忘奚落她,绥绥本以为这只会是一场小小的战事……毕竟对于生活在玉门关的人而言,打仗就像吃饭喝水一样常见。 何况敌方还只是一座寺院。 但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两天过去了,她不仅没有等到凯旋的军队,驻扎在营地的援军也源源不断奔赴前线。放眼望去,只见漫山遍野的空帐篷,在月光下反映着盈盈的光,像静悄悄开放的白花。 到了第三天,连管炊火的小兵都被叫走披上盔甲。 而绥绥真的开始忧心了。 她不愿再待在帐篷里,开始帮着余下的人一起磨面粉,晒马奶干,当有小兵回来要补给干粮的时候,好给他们带到前线。 绥绥自己都没不好意思,卸掉钗子,扎起袖子,抢着干这干那。倒是那些小兵,把她当成魏王的女人,都不敢和她说话。 她只好一个人无聊地把大桶马奶倒进锅里,熬熟之后再挑奶皮晾晒。 也因为无聊,她渐渐留心那些小兵的交谈,发觉他们总是把贺拔的名字挂在嘴边,敬虔地说个没完,简直像是崇拜。 “魏王殿下如何,我不好说的,倒是有贺拔将军,一定出不了岔子!五年前,打西突厥那场仗,听说过吧?先上阵的那些叫敢死之师,两千个——两千死士,最后就活下来不到三百个,里头贺拔将军杀得鞑子最多,‘验首’的时候,他一个人砍了三十个脑袋!” 他们都叫他贺拔将军,尽管都司和将军之间至少差了四个品级, “那时候儿的统领就是咱们杨将军,后来跟着杨将军南征北战,嘿,不是我说,要不是因为将军出身弘农杨氏,而贺拔都司有点胡人血脉,又跟咱们似的是个没名没姓的田舍汉,这将军的名头,指不定……” 那小兵说得忘我,混忘了晒棚下的绥绥,直到被另一个小兵戳了,才忙住了嘴。 其实绥绥还是挺想听下去的,贺拔这些年来的事,她全然不知,听起来像是听说书。 其实,他们从小就认得。 小小的永庄,一个在村西头,一个在东头。他们不怎么熟悉,因为贺拔生着一半的胡人脸,在这个汉人聚集的村落,所有人都讨厌他。 他也不爱说话,总是沉默地吹着胡笳。 绥绥倒不以貌取人,夏天的时候吃着葡萄经过陇头,看见他在吹胡笳,还会笑嘻嘻地送他一串。可是后来,乌孙的铁骑踏碎了她无忧无虑的幼年,她的爹爹死了,她的娘死了,被乌孙人杀死。 那些恶魔,一个个,尽有和贺拔相似的脸。 埋掉了爹娘破碎的尸首,从未谋面的舅舅来接她。贺拔也来了,莫名其妙地,送来一罐羊奶干。 还有他的胡笳。 可绥绥恨极了他那张高鼻深目的脸,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抢过他的陶瓷罐子摔碎,又把他的胡笳丢在地上,踏扁扁,大哭着跟着舅舅走了。 她被舅舅卖掉,是两个月之后的事了。 而再见到贺拔,已经又过了八年。 她十五岁,在凉州府下的小县唱戏。那晚是唱粉戏——给一班马上要去送死的低级死士演,因此要多下流,有多下流。 他也在。 据说当晚,他是把刀拍在桌上,拍碎了账房里的一张八仙桌,才以极低的价钱把她赎出来的。没办法,那时候快打仗了,世道乱,狠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而行伍中的敢死之师,又是亡命徒里最不要命的。 他同行的伙伴都起哄,说他贼心不死,临死前还要快活一番。但贺拔什么也没有做——绥绥至今都觉得震惊,他在客栈租了小小的一间房,把身上所有值点钱的东西都给她,让她明天天亮就走,离开这里,回去永庄。 他的娘也死了,房子空着没用,可以给她栖身。 反正他这一去,是不可能回来了。 绥绥呜呜地大哭,比八年前哭得还要大声,贺拔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寡言,坐了一会,便要走了。 她连忙拉住他,因为羞愧,因为无以为报,她慌不择路地说:“我给你……贺拔,我给你……留个后罢。” 贺拔很震惊地回头看她。 他没怎么变,依旧是古铜皮肤,极高的鼻梁骨,硬朗又苍劲。只是眉目更细致了些,多了两分像汉人。 “我不是——”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可是我也没有别的可以报答你。传宗接代,也不一定要有男女之情,你给了班主钱,那我为你当牛做马也是应该,戏里面都是这么演的……” 贺拔依旧皱着眉,不知在想什么,绥绥连忙又说:“我,我不是要嫁给你。只是你要上战场了,刀剑无情……” 这话不吉利,她连忙止住了, “若有,我替你养大,贺拔,你娘是汉人,你没有孩子,她在地下也会闭不上眼睛的。若没有……便是老天的意思,我承你的情,大不了,下辈子再报了。” 她顿了一顿,忽然想起什么:“你若有心上人,就罢了。” 可贺拔沉默了一会,对她说:“出来。” 台阶外是夏夜的月,夜凉如水,隐隐的,听见远处歌坊内的丝竹与胡笳。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到底算是汉人,还是胡人。”他望着月亮,语气淡淡,“汉人仪式繁重,是不能够了。在我阿爷的家乡疏勒,对着月神敬拜,便是礼成。” 这回轮到绥绥惊讶了。 她没想到,贺拔要娶她。 其实不用这样客气……她动了动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索性点了点头,有学有样地在他身旁跪了下来。 照疏勒的礼仪,应当要拜三次,可拜到第二次的时候,就听见远处嘹亮的号角与羯鼓,把一切弦乐声都压了下去。 绥绥都知道,这是军中紧急的诏令。 贺拔更是警觉,立即站起来,匆忙别起了腰刀。 “我走了。” “可,可是……”最后的报答机会也没了,绥绥一咬牙,对他说,“那我,那我等你回来!”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她知道,他也知道。 因此贺拔只是淡淡笑了笑,说“好。”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绥绥也在第二天离开,遵照他的嘱咐回到了乡下。 其实贺拔不懂,一个十五岁的姑娘,根本无法在乡下独自生活,养活自己。她替他把家收拾了一番,便又回到了凉州,怕原来的班主报复,去了更繁华的大县。 至于她救下翠翘,投奔小师叔,又是另一段故事了。后来她赚了些钱,回去替他娘修葺了坟墓,过了两年,没有听到贺拔的消息,她又开始为他烧纸。 她以为他早已经死了。 她以为。 绥绥迷迷糊糊睡在狐皮毯上,心咚咚地跳,睡得很不舒服,不一会儿,她连睡都睡不成了——她脸上拂来一阵血腥气,实在好难闻,还又冷又热。 有个什么东西不断蹭着她,像只大狗似的。 等她睁开眼,那东西都已经拉开她的上衣亲到胸口。 “啊——” 绥绥尖叫,他抬起头来,她才看清那人的模样: 额间的锦带早已被血水浸透,发髻散成马尾,也已凌乱不堪;白璧似的脸颊如遭泥陷,血痕凝成了紫黑,那浓郁的泥土与血的气味……尸体的气味。 “殿……殿下?!”她倒吸一口凉气,“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怎么弄成这样子,情况如何,宝塔寺的人——” 她没从见过如此狼狈的李重骏,可他笑着,邪邪地笑,眼中焰焰的光华反映着烛火的爆裂,如同一头嗜血的野狼:“死了,六千个妖僧,还有三万乌孙的精兵,都死了。” 绥绥疑心自己听错:“乌孙!” “对,乌孙。他们私通西域求援,突厥乌孙,合凑了五万骑兵,前后夹击,不然何至于拖至今日!” 他恨恨地咬牙,又随即凑在她脸旁,沙哑地说:“我杀了那么多乌孙的贼人,也算替我的绥绥报了仇,嗯?” 说罢,便低头啃咬她的嘴唇。 脏死了脏死了——什么狼,分明就是狗! 绥绥来不及反应,就被他身上的气息冲得七荤八素,极力反抗,却被他死死压在榻上好啃了一番,也蹭了她满脸脏兮兮。
第三十五章 醋意 绥绥不是没见过李重骏发疯,也不是没被他亲过,可被发疯的李重骏亲,这还是头一次。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58 首页 上一页 18 19 20 21 22 2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