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皇后……” 皇后当然不会有好下场。 当夜便被扣押在了承乾殿,因为皇帝要抄检她的昭阳殿,不过三日,东宫的巫蛊之事也被算在了她的头上,皇帝废后的诏书还没有下,卢中书倒先上表请奏乞骸告老,要回关陇去了。 崔卢的处境一下子凶险起来,京中一下子流言纷纷,倒是东宫的人松了口气。 而太子妃依旧是太子妃。 她不仅从这场风波全身而退,还恢复了掌管东宫的全部权力。所有人都知道她受了委屈,这世上雪中送炭的人很少,可是锦上添花的很多,命妇贵女,源源不断来探望她。 这一切,同萧家覆灭时何其相似。
第六十四章 病危 太子妃回来了,李重骏却有好几日没有回到东宫。 太医再一次来看翠翘,留下一句话:“翠翘姑娘还是脾虚气弱,总不见好,百年的老参都用过了,也实没有更好的法子。许是入了夏天气湿热,不如换个地方看看吧。” 绥绥觉得莫名其妙,还追问太医哪里才不湿热。但后来身边的宫人告诉她,这只是宫里一贯的说辞。 宫中的女人,除了女主人,一律不许死在宫殿里,一旦病危,就要搬到宫外去独自等死,何况是翠翘这样毫无名分的女子。 绥绥悲痛万分,她不许任何人接近翠翘,就一个人,呆呆地守在床边。 其实她知道,在这东宫里,她唯一能依靠的人就是李重骏,可是现在,她真怕见到他。 日头升上去,又落了下来,翠翘仍昏昏沉沉地睡着,没有半分好转的迹象,绥绥却看到两个小宫女攀在墙头,给玉兰树系上红色的绸子。 她问左右,才知道这是李重骏的命令,因为才发生了巫蛊之事,要以此来辟邪;他们还说,太子殿下已经传下令来,晚上要在东宫宴客。 原来李重骏已经回来了,却始终没来看她。 绥绥愣了一会儿,忽然下了决心到丽正殿去。 然而李重骏不在那里。 那里的宫人对她说:“殿下到宜秋殿去了。” 绥绥轻轻点了点头。她本该原路走回自己的住处,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慢慢地,竟然走去了宜秋殿。 那里热闹得很,气氛也颇为轻闲,许多穿红着绿的侍女守在殿外,低声谈笑着。没人注意到绥绥,她便从殿后溜了进去,躲在锦绣屏风后。 高深的堂屋,李重骏竟然坐在下首的一张胡床上,正座上是个衣着华丽的妇人,太子妃一袭素银的袍子,轻倩立在她身旁。 绥绥分明听见太子妃细声唤那妇人“贤妃娘娘”,分明听见那妇人唤太子妃“宜娘”。 贤妃想必是来劝和的,笑盈盈道:“少年夫妻,有什么隔夜的仇?算起来,你二人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我同惠妃最要好,我可知道,你们原就是有情谊的。当年九郎往凉州去,临行赐宴,我亲眼看见你二人在太液池旁悄悄儿说话——” “娘娘!”太子妃细声阻拦,侧过身去,低下了头。 贤妃微笑着,拉住了她的手:“哎呀,都做了夫妻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贤妃又道:“知道怡娘你受了委屈,你也不要怨九郎,都是那一位造孽——”现在卢皇后还没有正式被废,大家提起她,都轻轻地用“那一位”来代过,“都是她,做出请神弄鬼的事来,咒你们夫妻不合,九郎油蒙了心的,偏宠一个什么下三路的丫头。现在那符也烧了,咒也破了,喏,九郎,来给怡娘赔个不是,我就破着脸给你们做个见证,以后再不许这样了。” 李重骏把手撑着下颏,垂眼一笑。 他的脸颊瘦削,笑起来有尖尖的一点虎牙,是少年人独有的意气与羞涩。 绥绥从没见过李重骏这副模样,也没见过如此羞赧的太子妃,她更没想到,他们有过如此青涩的少年时光。 他们就像寻常的夫妻那样,因为一点小事,吵了架,拌了嘴,闹了一场,惊动了长辈来劝和,然后重归于好,云开月明……曾经,她听说太子妃的小字便叫宜娘,只当做是个巧合,可现在来看,还能是谁呢? 李重骏曾信誓旦旦地说要替她报仇,那样认真的语气,言犹在耳,可他大概早已经忘了。 已经是黄昏的时候,前些日子的雨没有下爽快,天上仍凝着沉重的乌云。她听见隔墙有隐隐的胡笳与丝竹,大抵是今晚宴乐的序曲。 罢了,绥绥想,她为什么要让自己这样伤心呢,李重骏从未说过他喜欢她,她又有什么好失望? 她千里迢迢地到这长安来,搭上了半条命,不过是为了翠翘。 绥绥劝慰着自己,快步走回了庭院,傍晚的风吹过穿廊,玉兰花枝打在窗纱上。 她怕树枝刮坏了窗纱,凑上去拉开它。不经意地向屋内一瞟,只见翠翘竟已经醒了,她正依在床上,费力地将一只碗端起来,全都倒进了脚踏旁的痰盂里。 绥绥想起那碗里原是煎好的参药。 她先是愣住了,冲进殿内,一把夺过翠翘手中的碗,那里面只剩下些许淡黄的参须。 绥绥顿顿的:“好好的,姊姊怎么不吃,这药煎得不好吗?” 可她随即晴天霹雳一般,恍惚地想起,这些日子,她几乎没有看着翠翘吃下药。每次药煎了来,翠翘不是在昏睡,就是觉得太烫,只有她离开再回来的时候,才会看到空了的药盅。 翠翘说:“妹妹——” 绥绥仿佛明白了什么,厉声叫起来:“为什么!你疯了吗!这是你救命的药!” 翠翘细声道:“我知道,妹妹,我都知道。” 绥绥怔住了。她的样子一定很可怕,一定吓着了翠翘,因为翠翘已经一阵阵地喘息着,虚弱地倚在了床榻的阑干上。 她知道,精神不济的人,是经不起吓的,可她抑制不住自己。 绥绥从没有这样委屈过,无力之感四面八方涌上来,连带着这个乌云暗涌的下午,挤得她五脏都要破碎。 也许,爱上李重骏,是她活该,可也许不算一无所得。至少三年来,她用所有的委屈,忧愁,尊严,换来这一盅贵重的药剂。她只是想留住翠翘,留住她最后的亲人,可这一切,原来都是徒劳。 绥绥终于跌坐在地上,号啕大哭。 两只枯瘦的手臂环上来,是翠翘不知何时爬了起来,她已经这样虚弱,动一动都费尽力气,每个字都带着喘息声:“是我……是我的错。好妹妹,我没有办法……我不能看着你……看着你受罪。” 绥绥想说她并没有受罪,可是咧了咧嘴,却只哭出了更多的眼泪。 翠翘断断续续地说:“你不要难过。我的病是治不好了……这些日子,我时常梦到阿娘,也许,是时候回去了。我只是……放心不下你。我还以为他待你是真的……我以为他会不一样,可他终究是……是李家的男人。” 她咳嗽起来,在帕子上咳出一痕血迹。绥绥也顾不得哭了,六神无主地说:“好,那我们走,姊姊,我带你走!我们远远离开长安,我们回到凉州去,阿武不是已经回去了吗,我们也回到家乡去——” 然而翠翘摇了摇头:“我的家,其实,也并不在凉州……” 绥绥茫然看着她,看她费力地从寝衣的短衫里摸出一只淡色的玉佩。绥绥见过它,却从未留意,一来她不认得玉的品质,二来这玉佩缺了一个角。 缺了一块,也就不值钱了。 翠翘看着它,低声微笑:“这是……淮南的玉。” 淮南,绥绥想,怎的听着这样熟悉。
第六十五章 淮南 绥绥脑子乱哄哄的,什么也想不出来,翠翘已经喃喃自语说了下去, “淮南的玉不似和田的那样白,却是碧清的……像春天的湖水一样。这玉佩是阿娘的,可惜,我已经忘记她的样子了……” “她死在我出生的那一年。” 绥绥越听越迷糊——那阿武哪里来的? 翠翘又道:“她就死在淮南春天的湖水里……那些神武军逼着阿爷,要阿爷交出阿娘和我,要把我们带去长安,带去皇宫。阿娘不从,投湖自尽。都死了,阿娘死了,阿爷也死了……是苏娘带着我逃出了王府,可是后来,她也病死了……阿武的爷娘捡到我,养活了我。” “神武军!” 神武军是皇帝的禁卫,绥绥这时才惊醒,杨三小姐提起过淮南王。是他娶了皇帝的心爱,被逼得家破人亡。 绥绥惊恐地看着翠翘:“姊姊,难道你就是——” 翠翘恍若未闻,她吃力地拉起绥绥的手,放进那块玉佩:“这是阿娘留给我唯一的信物,虽然磕坏了一块,但它还是阿娘的……妹妹,从今往后,你替我留着吧。” 绥绥慌忙道:“不,不!你留着!姊姊,等你的病好了——” 翠翘却笑了:“我知道,我是好不了的了……等我死了,你一定远远地离开这里,离开李家的男人……不要像阿娘一样,再被他们欺负了。” 她看绥绥又哭起来,摸摸她的脸颊,微笑道:“生死有命,妹妹,你不要难过。阿娘在等着我,她会照顾我的,我思念她太久,已经等不及见到她……倒是妹妹,你要好好的,不要让我担心……” 绥绥张了张嘴,再说不出一句话。 怪不得,翠翘生着这样一张江南烟雨相;怪不得,她骨子里的柔美一点儿不像西北女子,怪不得,夏娘那样古怪地打听翠翘的出身。 难道,夏娘也曾见过那位淮王妃吗。 绥绥只是怔忡。 事到如今,她还能怎么劝说她,她还有什么资格劝说她?乌孙的灭门之仇让她恨了十五年,翠翘又该有多恨皇帝? 李家的男人害得翠翘家破人亡,流落他乡,历尽了坎坷,可是她还许多次地温言相劝,向她说李重骏的好话,只因为她以为她同李重骏真的两情相悦。 她只希望她能快乐。 眼泪滴滴答答地掉下来,打在手中温凉的玉佩上。 绥绥终于握紧了它。 翠翘说出了心中的郁结,索性再不肯吃药。她甚至连食水都没有进。绥绥去看她,她已经再一次失去了意识。 忙叫大夫来,大夫支支吾吾,面露难色。 绥绥明白他的意思。 她遣走了大夫,伏在翠翘床边痛哭了一场,然后悄悄地,起身去了丽正殿。 彼时宴乐才散,当值的正是阿成,他见了绥绥,只当是太子找她来睡觉,没有多问便放了她进去。 宫人们在外面预备服侍太子就寝的东西,内殿静悄悄的,四面昏暗,只在尽头的坐榻上点了一支灯。 李重骏就在那里,有些疲惫似的,倚在屏风上,合目捏着鼻梁骨。 他听到脚步声,没好气地说了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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