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二门都行人寥寥,只有城南的永乐门,因为许多人在城外的骊山湖放灯,人来人往,颇为拥挤,也许可以浑水摸鱼。 街边许多担担子的小贩,见天公不美,又有官爷在街上驰骋,只当发生了什么大事,不敢再做停留,急着出城外回家。 绥绥足花了五吊钱,从一个卖梨子的妇人手里,连梨子带担子全买了下来。她重新盘了头发,戴上斗笠,把袍角扎在了腰带里。街上污泥淌水,不一会儿就溅了她满腿的泥点子,活脱脱一个市井小贩。 她混入了往南走的人潮里。 绥绥东躲西避,只怕贺拔也追上来。 可她一直没有再看到他。 她不知道贺拔已经走回了鼓楼上,面对着空荡荡的眼前,他只是黯淡地看向远处,对着远远的南城门,对着身后的羽林郎慢慢道, “是……永乐门。” 她只知道,自己轻而易举地走出了永乐门。 赶来守关的羽林郎宣布东宫遭了贼,丢失了一样连城的宝贝。他们盘查得虽严,却并没有对人多加盘查,反倒只是检查随身的包袱,绥绥把包袱藏在了一堆梨子下面,低头让他们查看,心咚咚跳如闷雷,几乎喘不上气来。 可那些人拨了拨,似乎并没有发觉出异样。 就真的让她混了过去。 绥绥简直不可思议,但是她已经站在了城墙外。她剧烈地呼吸着,极觉得庆幸,又仿佛怅然若失。 他们,似乎真的不是找她。 也许,今晚东宫真的丢了一件宝贝,闹得人心惶惶,已经无暇顾及她。 绥绥还是不敢大意,顾不得自己浑身湿透,丢了担子,找了一处隐蔽的树下避雨。 不知过了多久,她隐约听见人们的私语,说东宫的盗贼已被捉拿。湖边混乱的人潮散去,巍峨的城门徐徐关合,辉煌的灯光渐成一线,看不见了。 城外的夜漆黑寒冷,只余下沙沙的雨声。 绥绥身上早就湿透了,冷得牙齿打颤,见四面寂静,倒是不远处岸边的船上还点着灯,还有人影走动。她忙重新理了理衣袍,又勉强变回一个小公子的样子,只是太狼狈了些。 她到船上去询问。船家说,这船本是往南边去的。今日急雨危险,不宜出行,只能把船栓住,等明早再看看。 绥绥已经无所谓去哪里了。 她只是着急离开这里,于是决定今夜先藏在这船上,若明早雨不停,再做道理。 绥绥付钱住下,头一件事,便是催船家烧滚烫的水来洗澡。 等她洗了澡,换上半干不干的袍子,在灯下削了仅剩的一只梨子吃掉,心里终于稍稍和缓了些。 她出来,让人来拖走洗澡水。 船上却静悄悄的,所有人都不见了。 船舱在风浪的湖边摇晃,灯火亦忽明忽暗。 绥绥简直像是聊斋里入了鬼宅的书生,惊恐地四处寻找。她见甲板那扇门半开着,外面似有人影,连忙跑上去,一把推开了它。 她果然是见了鬼。
第六十九章 找到她 船舱外是更是狂风怒雨的世界,密雨匝地,苍茫的天与水,已经看不到边际,简直不似人间。他站在那里,岿然不动,亦像是地狱来的阎罗。 他仍穿着那象征太子尊贵的玄衣纁裳,可早已经透湿,狼狈不堪,几近荒诞。 是李重骏。 绥绥心内轰然,踉跄跌在了地上。 他的脸苍白,沉静地看着她。 绥绥几乎喘不上气来,他却忽然走了过来,俯下身伸出手,平淡地说:“起来。” 他甚至在微笑。 绥绥只觉得毛骨悚然。 她无暇思考他为什么会从天而降,本能地想逃脱,爬起来向后奔去。 这一动,终于打碎了诡异的平静。 他一把拉住她,同她一起跌倒在船边,绥绥奋力地挣扎,却更激起他的蛮暴。他的力气那样大,几乎勒折她的肩膀。他强迫她看向他,离得近了,绥绥才发觉他眼梢的潮红,他的眼神如此可怕,他咬牙切齿地质问她。 质问她为什么。 绥绥以为他是质问她,为什么要逃走。 他如此理直气壮,让绥绥怒火中烧。 从始至终,他对她的痛苦,从未有半点体会。雨水浇得她视线模糊,她隐隐见到不远处黑压压的影子,那都是羽林郎。 而船下河流湍急。 反正是无望了,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逃出来,终究是无望了。她心中疼痛,却抵死不肯哭出来,大声地说, “为什么?为什么会到长安这破地方来,难道太子殿下不清楚么!姊姊死了,你还有什么用处!没用的男人,就算你是太子,在我眼里,也根本和那些同我睡觉的男人没有分别!我才不要一辈子困在讨厌的人身边!——” 绥绥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她不受控制地要激怒他,哪怕那都不是真的。李重骏的神色愈发狰狞起来,可是很奇怪,她一点儿也不怕他。 也许因为这狰狞里,多了许多不可言说的破碎。 他的脸已经褪色成了冰冷的白璧,他的唇都没有了颜色,只有眼睛愈发地泛红, 凌乱的发丝贴在脸颊,就像白璧的碎纹。 他仍死死地禁锢着她。 分明没有说话,却像在乞求,乞求她不要说下去。 绥绥却忽然冷笑了起来。 她听着湖水奔腾而过,拍打湖石,蓦然就想起了那个曾死在湖水里的女人。 她说:“你知道吗,淮南王妃宁死也不要做你阿爷的妃子,你们李家的男人,皇天赫赫,只会以权势压人,别说太子,就是皇帝,也不会有喜欢你们,天下男人都死绝了也不会——是了,我忘了,你已经有宜娘了,你不是喜欢她吗?别以为我听不见你打的好算盘——你喜欢她,就把我拉回去做替死鬼!你痴心妄想!” 她委屈上来,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 反正是无望了。管它是爱是恨,绥绥早已不去在意什么尊卑秩序,她忽然抽出袖中才削过梨的小刀,抵在他颈前,颤抖着逼问, “那日茶里的山茄毒,李重骏,就是你下的,是不是!” 事已至此,她知道,一切都结束了。远处的黑影纷纷勒弓搭箭,对准了她。就算没有这些人,她也根本打不过李重骏。 可他一动不动,甚至没有钳住她的手臂。 他只是垂眼看了一眼刀刃,然后看向她,语气平淡。 “是皇帝。” 绥绥万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 她已经不知道是茫然还是震惊。她早就不该相信他了,可她还是忍不住问:“皇帝为什么要杀我!” 一语未了,忽然听见岸上一阵异动,由远及近,渐渐地来了。隔着滂沱大雨,她什么也看不清,只见那些羽林郎纷纷放下了弓箭。 终于,有人也踏上了船板。 为首的那人戴襥头,窄袖襕袍,横刀系革带,一瞧就是个宫廷侍卫。绥绥还以为是李重骏的人,可那人遥遥对着这边行了礼,却说, “陛下听闻晚间东宫遭贼,特遣小人前去探看。得知那遗失的七宝玛瑙杯已经追回,盗贼亦伏法,只是周昭训因乱走失,不知所终。小人承陛下委派,四处追寻皆不得,恰闻殿下夜半出城,小人担忧殿下安危,特来护卫。” 说来说去,绥绥都听出来了。原来他们是皇帝的神武军,专程来围堵她。 她恍惚又害怕,想不到自己竟然会同时惊动东宫与皇宫。 李重骏始终没有回头,甚至没有理会那个武官。他只是看着绥绥,轻声道:“皇帝为什么杀你?——因为连他都看出来了。” 绥绥皱了皱眉。 那疑惑的表情,引得李重骏苦笑, “看出我喜欢你,喜欢得了不得。” 他的声音极低,气韵却铿锵,纷乱砸向她,砸得她晕头转向。她甚至不知道他已经握住了她的手。 “长安太冷了,东宫也太冷了,是我不肯撒手。” “是我对不住你。” 他的手稍稍一转,那刀尖也向下而去。 一停,一顿,刀尖便已没入他的腹部。 在旁人看来,仿佛是她真的对他行了刺,可绥绥自己却惊吓得几乎窒息。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刀片划破皮肉,会是这样的感觉。 她更不知道,李重骏这是要做什么。 血汩汩淌出来,她终于高声尖叫。所有人都受了吓,无论是羽林郎,还是神武军,都怔了一怔,才四面八方地奔来。 只有李重骏看着她,轻漫一笑。 他已经向她倒来,用整个身子的力量,将她也扑到了船下,只轻轻留下一句话, “但是,绥绥,别想让我放开你。” 绥绥惊恐睁圆了眼睛,却已经看不到李重骏的神情。她仰面跌进了水里。 冰冷的水,湍急的河流,她听见纷乱的脚步与惊呼,可那不过是一瞬,她便被洪流裹挟而去。 不过这一次,李重骏并没有食言。 他死死拽着她的手,又很快将她勒到了胸前,一手扳起她的下颏,绥绥也管不了旁的,只是被本能驱使着,抱紧李重骏,大口喘息。 吞咽下的湖水里,始终有淡淡的血腥气。
第七十章 情意 湖水冰冷刺骨,像针扎在身上,扎得绥绥手脚都麻木了。她有再好的身手,这时也使不出来,只能死死攀住李重骏。 他的肩背很宽阔,她怎么也圈不住,洪流还在不断地拖扯她,好在他一直抱着她。她把头枕在他的胸膛。他的身子撞来撞去,她的额头也在他胸前颠来颠去,震得她又疼又昏。 “李——” 她好想大叫,一张嘴,又是血气的冷水灌进来,口鼻耳朵里,都是冷水. 她只好又闭上了嘴。 她会死吗? 这湍急的河流虽不算大河,却是贯穿秦岭的,一路流到群山里面去,她就算这时候没有淹死,也总会淹死的……可是李重骏的胸膛那样坚实。 她明明最讨厌他,她明明最不能相信他。 可是他的胸膛这样坚实。 她觉得累了,意识也逐渐模糊,努力地抱了抱他,还是松开了手。然而那剧烈的翻腾,竟渐渐结束了。 她的头被抬出水面,虽然腰腿还浸在冰凉的水里,至少可以大口地呼吸了。 绥绥连忙又挣扎起来,抹开脸上的头发。四处伸手不见五指。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涛涛的水声,还是那样汹涌地奔腾而过。脸旁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摇晃,苏苏地拂着她的脸颊,又痒又疼。 “这是哪里……”她哆嗦着发出声音,却被一只冰冷的手捂住了嘴。 “嘘。” 只有短短的一声,她却听出来了,是李重骏!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见远处纷乱的马蹄声,男人的高呵,还不止一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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