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绥第一眼见到他,还是在狩猎的宴会上,他十七岁,就像寻常的五陵年少一样,轻袍简带,挽弓策马,穿行在盛夏的绿树林,锦带与袍角翩翩欲飞。 如果一切止于那个时候,该有多好? 那时她还不知道他是谁,她还没有听到关于他的荒唐故事,没有同他演戏,没有被他阴晴不定折磨,没有喜欢,没有痛楚; 她还没有见过这个王朝承平背后的腥风血雨。 她只是觉得,他拉起角弓的样子,比她平生见过的所有儿郎都要潇洒。 而翠翘,还可以鲜活地对她微笑。 舆车渐渐近了,她还是看到了李重骏。 还有杨梵音。 他们并肩坐在朱油金饰的舆车里,穿着祭祀的朝服。玄衣纁裳与九钿翟衣,被长长的金流苏遮掩着,伴着这明灯如昼,沉香如雾,游幸在盛世的长街上。 恍若下降人间的神仙眷侣。 沿途官员与百姓跪拜叩首,口呼千岁。 可是绥绥看着他们,就好像隔了一个世界。那孤独愈发强烈,潮水般奔涌而来。 现在绝不是哭的时候。 她咬紧了牙,折身扎入人群,逃也似的离开了。可这人也太多了,摩肩接踵,小孩手中的糖人不断黏在她头发上,扯得她生疼。 绥绥抱着包袱挤来挤去,怎么也找不出尽头。 不知何时,忽见旁边有间小酒馆,酒客都挤在窗前。她便一个闪身,从后门溜了进去。远远坐到了角落里的一张桌旁。 等她落座,才喘口气,却发现旁边的阴影里,原来还坐着一位。 看样子,是个穿黛蓝锦袍的瘦小男人。 那人也没凑热闹,把自己留在这角落里,像在躲着什么似的……不会是个逃犯吧?绥绥又提心吊胆起来,再不动声色地往上一瞧,正好和那人看了个对眼。 她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怎么怎么是……杨三小姐! 三小姐的表情和她一模一样。 “怎么是你!”三小姐低叫起来,虚张声势地说,“就是你,我还没和你算账呢!上次你还骗我,你分明就是那个周昭训。好哇,一个宫妃偷跑出来,这是什么罪过!” 绥绥赶紧把包袱藏到身后,慢吞吞道:“那三小姐来街上喝酒,太子妃娘娘也是知情的吗。” “你敢!”三小姐听出了她的威胁,虽然有点儿慌,却还是理直气壮地说,“我……我是有理由的!” 绥绥垂着眼睛没说话。 三小姐忧虑地看了看绥绥。一个小小的昭训,虽然不值得放在眼里,可到底是陛下封的,三小姐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要同绥绥翻脸,于是又靠近了些,居高临下地说:“嗳,我和你说,你别告诉别人。我也不告诉别人,咱们就两清了,嗯?” 其实绥绥根本不关心她的行踪。 她只是看到三小姐腰间坠着一只令牌。 这样子的铜牌,贺拔也有一只,李重骏身边的那些羽林郎,每个人都有一只。 难道三小姐就是靠这个进出东宫的吗? 绥绥越不说话,三小姐越是不安。她索性道:“我也是没办法。前儿我骑马往城西去,好不好,正遇上人当街打架,那马性烈,我又勒急了缰绳,险些把我跌下去。好在遇上一个……人。他帮我制住了马。只是那马受了惊,再不能骑,他把他的马借给了我,约定了今日还给他。不管怎么样,我总该说话算话罢。” 说话间,外面仪仗行过,酒客们也纷纷回到了店内,亦来了新的客人。 三小姐才回头,忙又回了过来,拽着绥绥的袖子道:“你看那个穿玄青袍子的男人,高高的,长得像胡人的那个,就是他!” 玄青袍子……高高的……胡人? 绥绥心不在焉地瞅了一眼,顿时呆若木鸡。 贺拔?! 今天黄历上不宜逃跑吗! 贺拔在窗边寻了张桌子,坐了下来。三小姐把指尖咬在嘴里,正有点忸怩地要站起身,马上就被绥绥拽住了。 “三小姐,您……您知道他是谁吗!”绥绥哭笑不得,“他哪里是像胡人,他分明就是胡人!” 三小姐叹了口气:“我知道。可是……他同别的胡人不一样。他的眼睛是黑的,比我认得的汉人都要黑。” 三小姐似乎有点难为情,也许因为于这些中原世族而言,同胡人往来是极丢人的事。 她认真地告诉绥绥:“你仔细看,其实……他有一双汉人的眼睛。” 看上去,三小姐并没有见过贺拔,也不知道眼前这一位,就是她当初抵死也不肯嫁的人。 绥绥也没留意到三小姐脸上淡淡的红晕。她只是怕贺拔发现她们,于是一个劲儿地拽着三小姐背过身去。 太过于鬼鬼祟祟,反倒引起了贺拔的注意。 他似乎也在找人,看到绥绥,怔了一怔。 完了……绥绥一咬牙,决定不告诉三小姐真相,反倒凑过去,故作神秘道:“三小姐还不知道他是谁罢!他来头可大了——哎!罢了,三小姐还是自己去问吧。” 三小姐看绥绥奇奇怪怪的,愈发好奇,咬了咬牙,果然起身走了过去。她走到贺拔窗前,隔着满窗的灯影向他道谢,小声道, “我来把马还给你,还有这只马鞭,上次你一同给了我。上一回,多谢郎君出手相救,本该打发人送去贵府,只是不知郎君名讳……” 三小姐说着,从腰间摸那只马鞭,脸色忽然一变,低叫道:“我的令牌呢!” 她急急回头,那张桌子旁,绥绥早已不见了踪影,还未回头,贺拔竟也抽过她手中的马鞭,留下一句多谢便向马厩而去。 三小姐茫然愣在原地。 夜风吹进窗来,吹动她的袖角。 也许要下雨了。
第六十八章 出城 绥绥抱着包袱走在街头,身边本来很拥挤,可是渐渐的,人潮散去,清凉的雨水笼罩大地。 下雨了。 店家搭梯子换掉了纱灯,挂上明瓦的灯笼。 这么一摘一换,光影一明一暗,映得绥绥恍惚。 她想,她要去买一把伞。她得先到敦煌去,那里是不常下雨的,可她还是要有一把伞,毕竟,敦煌很远,她还有很多路要赶。 敦煌要怎么走,她其实一无所知,但那里还存着她酿的葡萄杏子酒。 那间房子是李重骏的,酒却是她的。 她不能丢下它们,她也只有它们了。 绥绥沿着街边的屋檐走,想去找一家卖油伞的铺子,油伞没有找到,她却看到了贺拔。 他远远站在街对面,神色不明地看着她。 绥绥有点害怕,不知道他会不会捉住她,于是快步走开了。可是走来走去,她竟然看到了他三次。 他倚着酒家的阑干,并不像要捕捉她的样子,但她还是很不安,索性过去道:“你为什么跟着我?” 贺拔淡淡说:“你迷路了。” 其实绥绥也知道自己迷路了,但她绝不肯承认。长安的街坊都会迷路,她要怎么回去敦煌? 她转头就走,贺拔一把拉住了她。 绥绥慌了,一再地辩解,自己只是看外面热闹,溜出来逛逛。可贺拔夺去了她的包袱,里面除了两件换洗的衣裳,就是金银细软,几串散钱。 简直就是按逃犯置办的。 贺拔静静看着她。 绥绥哑口无言了,她顿了顿,决定把实情都告诉他,贺拔和李重骏的那些人,到底是不同的。 她咬牙说:“他要杀我,我不能死在这里,我要去敦煌,那儿还有我的东西。” 这话似乎有点添油加醋,李重骏并没打算直接要她的命。 他只是一次次地利用她,直到她真的没命。 在此之前,他还不忘贪恋与她的床笫之欢。 贺拔这样稳重的人,也被她这话惊着了,他说:“敦煌?——你如何回得去?” 绥绥就听不得他这质疑的口气:“只要你别把我抓回去,我有什么走不掉的!不认得路,我自会问人,饥餐渴饮,有什么难的?大不了我剃了头做和尚,同他们取经的一道去西天——” 贺拔不想听她的胡言乱语了,他打断她:“幽凉二州已经屯兵备战。高句丽陈兵压境,显有造反之意,陛下调集天下兵马汇合辽水,战事一触即发。长安最北的安定门早已关闭,除非陛下谕旨,所有人不准通行。绥绥,就凭你偷来的那只令牌,你要怎么出去?” 绥绥才不相信。现在贺拔说话也一套一套的,她想,也许,他已经倒到李重骏那边去了。 她失望地摇了摇头,连包袱都不要了,转身要走。贺拔再次拉住了她,这次他不顾绥绥的挣扎拉她上马,将她带到了城中的鼓楼下。 雨越下越大了,贺拔脱下薄披风给她。 绥绥却无论如何不肯要。 敲钟的老僧缩在淌水的屋檐下打盹,贺拔一只手就把绥绥扯了上去。 高高的鼓楼,像个烽火台。朝北望,隔着茫茫大雨和雨幕下的繁星灯火,隐约看到连绵的城墙。 但是城墙那一边,只是深海般的死寂。 看样子,城门真的没有开。 绥绥这下不得不信了,她惊讶地问:“为什么?不是才打过吗,为什么还要打仗?” 贺拔道:“去年太子殿下征讨西突厥与乌孙,两国俱在西域,高句丽则盘踞东北。卢中书乞骸归家,随后高句丽便有了进犯的苗头,想必有崔卢暗中支持。崔卢原是关陇世族,以武起家,这一仗非同小可,只怕,还是要太子领兵。” 绥绥想,李重骏说近来不太平,原来是真的。 她有点后悔。 早知道,就晚点走了,等李重骏领兵离开长安。这样等他发觉的时候,她已经远远地离开了。 不像现在—— 他们在鼓楼上说话的时候,上三坊已经隐隐有些不寻常的响动。等绥绥注意到,已经可以看到身穿玄色油衣披风的男人策马穿梭在街巷之间。 是羽林郎。 绥绥心下大惊——难道是抓捕她的? 马蹄纷纷,她在楼上都听得见。看着那些黑衣羽林郎在大雨里呵道而过,两个遇上了,还时不时勒马紧缰,互相交换信报。惹得百姓惊慌,躲避不迭。 至于这么兴师动众? 她慌张地看向贺拔,他也注意到了市井间的动静,皱紧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转过身,对她说:“你就在这等着,不要出声,我去瞧瞧。” 可绥绥已经下定了决心。 那只包袱就放在地上,她看着贺拔走去楼下,脱下他的披风叠好。侧耳听了一会儿便抓起包袱,从另一边的楼梯悄声走了下去,自后门溜走了。 事已至此,她已经不能相信任何人,也不能连累任何人。 她已经在鼓楼上看了个清楚,北门关闭了,羽林郎分头赶去了其余三门驻守,想必是要找个理由盘查过往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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