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报——” “前头截着什么没有!” “河里只有太子殿下的朱里绶带!” “快!快!你们也跟上去!再有二十里就是河道岔口,南河汇进渭水,更难搜检。出了岔子,大家没命!” “是!——” 于是那些人扬鞭催马,无数马蹄声奔驰而去,那动山摇的响动像锤子敲着绥绥的脑袋。 他们中有人提着灯笼。 借着那一点微光,她看出了脸旁是什么东西。 是树叶,许多树叶,生在河堤的一棵矮树上,那树一半生在土里,一半生在河里,露出盘根错节的树根,正被李重骏抓着。 他一手扶着树根,另一只手,抱着她。 原来,他们正躲在河堤旁的树后。绥绥简直不敢相信,能有人冲破洪流,够到岸边。 她昏沉喘息着,抬头看了上去。 骑马的人走远了,那点光也消散了,只这短短的一瞬,她看见了李重骏狼狈的样子——皮肤惨白,脸颊上血迹斑斑,好多的血口子,他一定很疼,他抱紧她的手臂都在微微颤抖,可是他只是认真地看着她。 他艰难地说了两个字:“别怕。” 他说话的时候,脸上的血水不断滴下来,滴到她的脸上。绥绥还是觉得很害怕,忍不住细声问: “你……你还好吗?”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听见李重骏低低嗤笑了一声。 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再出声。 四周又陷入了黑暗,天上仍下着倾盆的大雨,大江东去,水声滚滚,到底要咆哮到何处去呢?雨气与河腥气中,绥绥似有似无地闻见了血的味道。 一定是李重骏还在流血。 他会死吗? 绥绥不知是太过害怕,还是实在没有力气,反正她伸出另一只手来,悄悄地,重新环住了李重骏。 他却低低嘶了一声,很痛苦似的。 绥绥也觉得手上滑腻腻的,才反应过来,她许是勒在了他腹部的伤处。 她忙要放开手,却忽然听到他说, “别动。” 他说得艰难,声音又低,像在求她一样。 绥绥想,如果她在这一刻死去,也许,就不会记恨李重骏了。就像每一次,在凉州的戏园,在陇西的寺院,在雨夜的魏王府,当死亡从天而降,其实,她从没有恨过李重骏。 可惜,她没有死。 她不仅没有死。 她抱着李重骏浸泡在漆黑的洪水里,又冷又疼,就在快要失去知觉的时候,忽然觉得整个人都被拉扯着,一直往上拽。她的脑袋不停撞在石头上,头疼欲裂,等那个拉着她的人手终于一松,她立刻四仰八叉躺在了地上。 绥绥筋疲力尽,也不想去管今夕何夕,闭上眼睛就能睡着。偏那个人又拽住了她的衣领,似乎是想把她提起来。 她可是连手指都握不起来了,任那人怎么拽她,就是不动。那人没好气道:“起来!” 还是李重骏啊。 她清醒了一点儿,努力睁开眼睛,只能接着一点微弱的河水的反光,看到上方的黑影。绥绥昏头涨脑,慢慢道:“啊?” 李重骏低声道:“啊什么啊,快起来,我们到山上去躲躲。”他冰冷的手掐着她的脸蛋,“你再装死,我就把你扔回河里去。” 绥绥分明记得她应该恨李重骏来着,可本能已经代替了理智,他一骂她,她就害怕真的被扔回河里,只好挣扎着被李重骏拉了起来。 李重骏解下许多多余的衣物丢回了湖中,然后搭住绥绥的肩膀,踉踉跄跄地离了河畔。 这时大雨已经渐渐停歇了,原本寂寞的山林里,河流声哗啦啦异常响亮,掩盖了他们的动静。 绥绥觉得很奇怪,她听见李重骏沉重的喘息,他应当是走得很是吃力,时而左一歪右一歪的,喉咙里也发出呼哧呼哧的轻响,随时要吐出口血似的;可与此同时呢,山上泥泞得很,也没有石阶,他竟就一声不吭慢慢地爬上去,探过了没有蛇,没有人为的陷阱,把土踏实,再回身将绥绥拖上来。 绥绥都没怎么费力气,就这么爬了半夜,她反倒恢复了些精神。 他们终于寻到一处隐蔽的山洞,李重骏一把放开绥绥,身子一歪便坐了下去,倚在山洞里的一块石头上,紧闭着眼睛。他不声不响的,绥绥当他是只累极了,俯下身摸了摸他的脸颊,却吓了一跳。 “好热!”绥绥低叫,“你发烧了!” 李重骏没有理她,绥绥又推了推他,才见他皱了皱眉。他的脸上总是有一种不耐烦的神气,可他偏又生得俊朗,让这不耐烦看起来像是潇洒。 但绥绥知道,他现在一点儿也不潇洒。 烧成这样,他一定很难受。绥绥轻轻拉开他挡在腰上的手臂,那块的衣裳早就破破烂烂,沾满了血污。 她忙撕扯下一条衣裳绑紧了李重骏的腰腹,将将止住流血,可他们都没有干净衣裳,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 当务之急是把火烧起来。 绥绥身上的火绒火镰早就找不到了,她在山洞里也只找到了两根硬木枝子。要想钻木取火,只能出去碰碰运气,只有杨树或柳树这般柔软些的木头,才能被用做钻板。 她盘算着,才要站起来,就差点摔在地上。 她的手不知何时被李重骏攥住了。 “殿下……殿下……李重骏!” 绥绥试图挣脱,可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大。不管绥绥怎么叫他,李重骏都只是闭着眼睛,等绥绥凑近了,戳了戳他的脸颊,他却忽然倒过了身来,把半边身子都压住了她。 “呃……” 好重啊,她都不知道李重骏原来这么重。 她没好气地喂了一声,李重骏却咳嗽了起来,他一抖动,绥绥也觉得浑身发冷,打起颤来。她忽然觉得,他们躲在这幽深的山洞里,就好像生死相依,那些爱啊,恨的,都离得很远很远了。 她轻声说:“你先起来,让我出去,好不好?这样下去你要烧傻的,我去外面拣点木头回来。对了!还有抢刀草,在我们那里,被刀弄伤了都是敷抢刀草……” 李重骏竟然有反应了。他仍合着眼睛,淡淡嗤笑了一声:“我倒不知,你还懂这些。” 绥绥扬起了眉毛:“那当然了!大少爷,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黍米和高粱都分不清。” 她不仅分得出五谷,还能在深山里辨方向,认草药,设下捕捉野兔的陷阱。 凉州也是有山的,绥绥阿娘的娘家就住在马鬃山的脚下,每年到了摘松茸的季节,阿娘都会带着她翻过大山去给外祖家帮忙。每人一只篮子,大人们在里面装松茸,她就装抓住的小兔子,带回去养。养的时候得小心些,舅舅总是趁她不注意,把小兔子杀了下酒。 离开了东宫,她反倒变回了一个有用的人。 绥绥的心情莫名地好了一点,趁机报复李重骏:“不过我们都是被刀划个口子,才敷刀枪草的,像你拿这样刀捅自己的傻瓜啊,还是看老天爷要不要你的命吧!” 她顿了顿,这才想起了今晚的一切,慢吞吞地问:“你到底为什么要给自己一刀啊,不会那时就发烧了吧……” 绥绥没指望他能回答。这个家伙最会顾左右而言它,现在他负伤,更好装死了。 没想他却淡淡开了口。 “其实,那晚的山茄毒,我早就知道。” “是我纵容梅娘……下到你的茶盏里。” 绥绥万没想到他会提起她中毒的事。她愣住了,然后猛地打了寒颤,惊恐看着他。他仍合着眼睛,微微皱眉,断断续续地说:“只是……我让人把它换掉了。换作了茉莉花根。茉莉根,磨一寸服,则昏迷一日乃醒,你吃下它,应当只是麻痹五脏,做出假死之态……如此,你就可以正大光明地装在棺材里离开东宫。不然,皇帝盯上了你,就不可能轻易放过你……” “你本应……只是昏过去了。” 绥绥已经不知道是茫然还是震惊。 她怔怔地说:“可是我明明……” 李重骏道:“茉莉根性温,唯一相克的,是酒。” 他意有所指,绥绥愣了好久,才恍然想起她在那晚遇到了杨三小姐,她把她的酒袋分享给她,可是酒入愁肠,愁并没有解,反而更愁了。 李重骏却短短地叹了口气,吃力地说了下去:“你中了毒,只好耽搁下来。没多久,你姊姊又病重,你是断不会走的……她死了,总无碍了,那天我让你等着我,我有事要同你说,你又逃掉了……为什么?” 他咬牙笑了一笑:“永远只差一点。” 太突然了,真真假假,绥绥心里脑中都乱得一团糟,让她根本无从分辨。 李重骏道:“那晚在东宫找不见你,我真怕你是落入了皇帝的手里,万幸,你只是自己……”他又咳嗽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说:“我不敢大肆搜检,只得谎称东宫闹了贼,遗失了一件宝物……我的确遗失了一件宝物,我一次次丢开她,又一次次寻回来……” 绥绥听出了什么,忙要躲避。却不知李重骏何时伸出手来,缠住了绥绥,生怕她跑了似的。 他说:“终于,皇帝还是知道了,派人四处追查你。一旦你落入他手中,后果不堪设想,我只好假意让他们把手城门,又故意将你放行……” 他没有说下去,绥绥却已经明了。今晚的一切,全是他的计策,一切都昭然若揭——永乐门外就是泱泱的骊山湖,大雨天水路不通,城门一关,便如同瓮中捉鳖,她遁无可遁。 她问:“就连我们掉进河里,也是你计策里的一环?” 李重骏没有说话,绥绥知道她说中了。 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试探道:“那现在呢,我们躲在这里……要躲到什么时候?” “等到天亮罢……高骋他们也在找我们,找到了就会把你带走,带到安全的地方。”他倚在她胸前,滚热的气息咻咻在她耳根下,明明是虚弱的语气,却让人觉得不寒而栗,“绥绥,这次金蝉脱壳,就不要逃走了,好不好?陪着我,等着我……如果我还活着。你知道的……你逃到天涯海角去,我也一定会寻你回来……” 绥绥一阵阵地眩晕。他的手冰冷,像凉凉的小蛇缠住她的手腕:“多少次,我以为你也会有些喜欢我……我本应早些告诉你,我喜欢你,可是。” 他气息愈低:“我不想让自己那样可笑。” 绥绥瑟瑟发抖,不由得抱紧了自己,从前李重骏嫌弃她轻蔑她,她还可以曲意奉承,可是现在,她只想躲避。 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在东宫的日子太煎熬了,她出于自卫的目的,在心里给李重骏罗织了许多罪名。她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这男人薄情寡义,心狠手辣,不是个好人,就算是这样,她喜欢他。这还不算完,现在,又是这个薄情心狠的男人,温柔地缠住她,哀求似的向她表明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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