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有赵钱两位太后在前,女官地位提高,女官中本就人才辈出,各有所长,甚至有大家闺秀父家倒台没为官奴,入宫后升至女官的,能在账本上看到这样的字,倒也不奇怪。 “也不知是哪位女官做的这账本?这一手好字,怕就是这位女官安身立命升官发财的本钱了。” 良妃道:“不是,这是淑贵妃的字。” 我翻到那账本的最后一页,字却依然是那样,端正清秀,未见潦草,理论上说,抄这样一大本账本,到最后是会心绪浮躁的。 冯静仪叹了口气,道:“这可真是……” 良妃道:“李氏禁足期间,淑贵妃把宫里前十年的账本都翻了出来,翻看了许久,一件一件的挑错,恨不能把李氏踩进泥里,最后账本被翻得惨不忍睹,淑贵妃便自己动手抄了一份,许是已烂熟于心,这才没再翻。” 我想起淑贵妃新上任时的几把火,道:“李氏从前统领后宫时,好像有不少漏洞?” 良妃道:“那是自然,毕竟当时太后还在呢,有太后在,皇上又是个孝子,这统领后宫之权便得一分为二,而且太后与李氏的观念不太一样。” 我放下账本,冯静仪示意小兰端来瓜子。 “怎么说?” “李氏其实是外柔内刚的性子,看着温和,实际上眼里揉不得沙子,太后却认为水至清则无鱼,万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冯静仪道:“李氏是跟着皇上打天下过来的,刀光剑影,自然要万事小心,处处提防,太后原先被钱太后压着,收尽锋芒,自保为上,自然要故作软弱,事事模糊。” 良妃点点头,道:“譬如你和裴元芳,若你们俩当真有私,李氏会在证据确凿后私下传唤你,逼问出实情后禀报皇上,皇上一定会由着她处理,李氏便会随意寻个错处重重发落了你,但不会真捅出你和裴元芳的事,给惩罚也给你留面子,而且会私底下留着证据,等你扑腾着要翻案,或是有流言蜚语传出时再拿出来,太后也许根本就发现不了,真发现了,也不会特意去查,以防严查时下人爆出来,影响皇室威严,太后只会秘不声张,而后悄悄地毒死你,让你连怎么死得都不知道。” 我摸了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道:“哪个法子都不温和,都是狠角色。” 良妃道:“那是自然。” 冯静仪道:“那若是淑贵妃呢?淑贵妃会怎么做?” 良妃道:“淑贵妃会看你有没有用,若你是个有用的,譬如像贤妃那样生个有用的儿子,或是像杨柳那样,能当把刀子,淑贵妃便握着你的把柄,令你为她所用,即使你没有用,淑贵妃也会把你变成有用的,她搜集好证据,动点手脚,到时你就是在李氏手上与外男通奸,淑贵妃为李氏收拾烂摊子,收拾了你,又记了一桩功。” 杨柳即是杨美人,良妃直呼其名,看来是很不喜欢她。 良妃接着道:“你们应该也看出来了,淑贵妃现在已经放弃了揣摩圣意把握圣心的路子,她早就已经不在乎皇上了,更不用说什么保全皇家颜面,连她拉进宫的那个帮着争宠的小表妹,那一副样子,时冷时热,好像皇上配不上她这如花似玉小姑娘一般,也许就是淑贵妃纵出来的,淑贵妃现在累成这样还不放手,一是争一口气,二来也是为了让她自个儿时刻有用处,皇上不宠她,但能用她,她才能也利用皇上,你看她对李氏恨之入骨,你都遭了她不少害,可她从来不敢动三皇子,因为皇上还在,动了三皇子,皇上就要她死,但她动了你,皇上至多不过给三皇子换个养母。” 良妃这话说的直白,其实我心里也很清楚,我在皇上心里只是个头顶“三皇子养母”名号的小纸人,只是皇上毕竟还是我的夫君,虽然我没把他当丈夫,但我永远是天启帝之后妃,皇上生前,我需为他鲜妍娇媚,静候龙恩雨露,皇上死后,我需为他缟素肃容,静守女子贞洁,皇上在我这儿重于泰山,可我在皇上那儿却如此轻如鸿毛…… 实在是心塞。 我十五入宫,可仿佛自入宫后,我的十五岁和五十五岁就已经没有了分别。 不过我并不是一个在乎男女之情爱的人,这点子伤春悲秋的心绪很快就过去了。 更大的伤感来了。 良妃又骂了几句淑贵妃不安好心故意分散我的心力,贤妃阴阳怪气傻里傻气,很快便走了,第二天一早,我坐在撷芳殿书房里,静静地看着那三摞厚厚的账本。 冯静仪说,她要模仿我的字迹,也不是不行,只是如此一来,她便写的极慢,顶多帮我省下三个时辰。 我道:“不用不用,你只要能帮我省下两个时辰就行了。” 冯静仪多年来难得早起一回,起床气还没消,只抱臂道:“呵呵。” 三天后的上午,我抄完了账本的最后一点,而后梳妆打扮,前往馥芍宫。 我进去时,几个女官鱼贯而出,我随馥芍宫宫人步入殿内,见淑贵妃半倚在软榻上,正闭目养神,眉头却还是紧紧皱着。 “臣妾见过淑贵妃娘娘。”我行礼道。 淑贵妃身边有一宫女正在为淑贵妃捶腿,听见我的声音,淑贵妃挥了挥手,那宫女便下去了,淑贵妃的腿却没放下,仍盖着薄毯。 我曾听冯静仪提起过,四皇子死后第一年清明,淑贵妃去城皇寺为四皇子祈福,下山时因清明微雨,路滑难行,淑贵妃摔了一跤,又没好好养着,腿上便落下了些小毛病。 淑贵妃道:“德妃,你来了——阿云。” 名唤阿云的宫女上前行了个礼,将我抄好的账本递给淑贵妃,淑贵妃垂眸,一边漫不经心地翻着,一边道:“德妃,这账本你抄了三遍,可有什么发现?” 发现? 发现漏洞? 发现李氏为皇后时,宫中账目的错漏? 这可不是我该发现的东西。 我道:“臣妾愚钝,并无任何发现。” 淑贵妃冷笑一声,道:“既无发现,那你抄这账本又有何用?还是本宫告诉你吧,这账本上,在四皇子离世时,记了支出珍品玉器一百零七件。” 我低头道:“是。” 淑贵妃道:“这数目可有问题?” 我道:“没有。” 夭折的孩子葬礼不宜过于铺张,否则容易与今世产生羁绊,影响转世投胎,是以四皇子的葬礼规格应当降一个等级。 淑贵妃道:“是,这数目的确是没有问题,可是同年十一月,安道郡主与安贫郡主去世,每人又支出了七十七件珍品玉器。” 我没说话。 这账本实在太厚,字实在太多,我抄这三遍抄的魂不守舍,压根没过脑子。 淑贵妃道:“账本中记了,同年一月清点宫库,宫库中共有两百零六件珍品玉器。” 这就…… 一个账本中,不可能出现这么明显的纰漏,这应当是淑贵妃在别处寻来的清单,被她誊抄在账本上了。 淑贵妃说的那一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一年的前后几年都有好几位清静院的郡主去世,宫中支出了上千珍品金银铜玉器,无数上品祭器,险些就要开国库了,幸而四皇子死后第二年,玉林郡又发现了一处玉矿,宫库便又充盈起来。 淑贵妃又说了好几个错漏,我通通不接茬,随后,淑贵妃道:“我再给你三本新账本,你再去抄三遍,再将本宫上次给你的那名单抄一遍,五天后交到馥芍宫来,这只为让你烂熟于心,并不为别的,你可以不必用什么好纸好墨。” 又是这样。 不多不少,把时间卡的死死的,刚好能浪费了我这五天。 我大概也看出来了,淑贵妃并不是单纯为了刁难我,主要还是为了分散我的精力,让我一心抄写,困在青藻宫内,再难做其他事情,形同禁足。
第116章 疯魔 我让宫人把账本带回青藻宫,随后立即去找了良妃。 良妃并不在垂棠宫。 垂棠宫的宫人将我领进内殿,我问了她几句话,这才知道,良妃这几天也是忙得脚不沾地。 如果只是淑贵妃派的活儿,良妃不至于这么忙,我召来近身伺候良妃的宫女一问,才知道是刑部尚书出事了。 朝堂之事错综复杂,那宫女虽口齿伶俐,到底困于深宫,不太能说得清刑部尚书的事,我听了许久,再结合淑贵妃近日的举动,才隐隐约约明白了,这应当是何家故意给良妃父亲使绊子。 而且还是拿良妃制的绊子。 我案上还积着三本待抄的账本,此刻我本该赶紧回宫,早完成任务早解脱,可派这任务的人是淑贵妃,我恐怕就是不得解脱了。 我虽算不上什么聪明人,但心里也清楚,这种时候,我万万不能如了淑贵妃的愿。 那宫女为我添了杯热茶,又端上来几盘点心,道:“德妃娘娘请稍作等候,良妃娘娘应当马上就会回来。” 垂棠宫的厨房受过一位皇子两位公主的挑剔,千锤百炼,手艺超绝,那点心新鲜出炉,香气扑鼻,我却已没有心思细细品尝了。 不知喝了多少杯茶,良妃可算是回来了,她一进殿,看见了我,也不惊讶,而是先坐下来,垂棠宫的宫女训练有素,不须良妃开口,立刻便上茶关门,该退的退,该守的守。 良妃喝了茶,吃了块点心,胸口仍起伏不定,咬牙道:“何家的女人可真是够阴险的。” 我道:“我听你殿内的宫女说,是王大人出事了?” 良妃道:“是啊,淑贵妃竟挑了我父亲下手,你还记得赵方清和冯静仪那事吗?” 我心中隐隐有了答案,但还是道:“记得,怎么了?” 良妃道:“我不是写了信给我父亲吗?这事被人翻出来了,说是我身为后妃,却受刑部尚书纵容,插手大宁朝高级官员的牢狱之事。” 良妃在那件事里一共写了三封信,第三封信是我和冯静仪亲自送去的,绝不会出问题。良妃第一封信要折磨赵方清,第二封信要保护赵方清,若是第二封信爆了出来,那就不是什么插手官员牢狱事了,而是包庇刑部官员,加上赵方清的外貌问题,甚至可能会有私通外男之嫌。 看来,是良妃写信让刑部尚书放任狱卒折磨赵方清时出了纰漏,但她肯定不会告诉我这个。 我做出有些愧疚的表情,道:“竟是此事,是我连累你了。” 良妃摆摆手,仿佛十分疲倦,道:“不怪你,都是何家,都是那疯狗一样的淑贵妃,搞得整个何家都疯了起来,外头给我父亲放冷箭,里头给我派那些鸡零狗碎的差事,何老先生缠绵病榻,他的儿孙却有如此行径,实在是……唉。” 我道:“何老先生缠绵病榻,什么也做不了,他的儿孙自然就歪了。” 良妃道:“当初我父亲也劝过我,让我少管刑部的闲事,但我仍旧照做,未曾多想,如今我这事被挖出来,竟反而成了父亲的绊脚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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