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琅不愿这么做,她觉得这很像盲人,并且她现在看见棍子就烦,恨不得折之而后快,遑论驱使。 行了一刻钟,周围景物逐渐有了不同。 泥土颜色很是奇异,深紫,又带着点瑰红,像鲜血渗透后干涸一般,因为湿润,显得十分凝重深厚。 若是干燥天气,应当会更像血吧。泠琅默默地想着,行走在其中,突然觉得毛骨悚然起来。 四周连绵起伏的光秃秃的土丘,像一个个诡谲的坟包,偶有杜鹃猿啼传来,更是凄神寒骨,平添恐怖氛围。 更别说,还有一个如影随形潜伏着的寂生。 这种心绪在看见一个石堆后,拔升到了顶峰。 圆滚滚的石头堆在一起,上面用草绳加以缠绕,硬是拼凑成了一个半身人面像。五官用缝隙留出,简陋而潦草。 泠琅盯着属于眼睛的黑洞,它似乎在同她对视,嘴巴咧着,整张脸的表情像个渗人的微笑。 阿泰指着石堆:“就是这个,沿着山丘往里走,还有……” 他示意二人往深处看:“二十个,便是村寨,不会迷路。” 泠琅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听懂了,少年便局促地笑,眼巴巴地瞧着她。 江琮走上前,将碎银交到他手里:“回去的路上小心。” 阿泰连忙结果,小心翼翼地揣入怀中,告了别,便哼着曲转身离开,身后背篓一颠一颠,空空荡荡。 他还要去另一头采上满背篓的药草,才会返回陈县,两个客人出手大方,说话也干脆,他觉得自己运气很好。 直到转了几个弯,那对淡青色的身影再也看不见,他都没发现—— 深紫色的土丘中,一直多了一个人。 太阳出来了,那个人在他走后终于现身,站到日头底下,脑门很亮。 泠琅被晃得眯了一下眼:“大师,你能不能往旁边挪一挪?” 寂生没有动。 泠琅很痛快地抽出刀:“你的脑袋我不是很喜欢,滚在地上或许会顺眼一些。” 寂生微笑道:“小僧不过奉命行事罢了,施主何必屡造口业。” 泠琅不耐道:“我还想造杀业,怎么,你这个假和尚还能把我降服感化不成?” 寂生仍是微笑:“阿弥陀佛,杀人容易,不过小僧若身死,谁来解答施主的困惑呢?” 泠琅缓缓举起刀刃,冰凉的柄已经有了热度,她也露出点笑容:“若不这样,也撬不开大师的嘴。” 寂生低声念了句佛号。 “大师,你那根棍子呢?掏出来看看。” “阿弥陀佛,女施主慎言。” “上次相会,它叫我印象深刻,今天我还想见识见识,它是不是仍旧这般硬。” “阿弥陀佛,男施主为何这般盯着小僧?” “这年头真怪,杀手喜欢扮和尚,赶明天屠户也能坐明堂了?”泠琅注视着寂生低垂的眼,“您会念哪些经文?来一段听听。” “小僧并非勾栏歌伶,怎能随便献艺。” 话音落地的下一瞬,刀风已经迎面而来! 泠琅欺身而上,挥出干净漂亮的一击,毫不拖泥带水。震荡从刀尖延伸至手腕,她心绪如流水划过般畅快—— 因为寂生给出了足够让她满意的反应。 撤步,转身,上一刻还空空如也的双手瞬间多出一根长棍,他退到三步之外,淡漠的眉眼中,是她熟悉的、为之振奋的深沉。 一片潜藏了危机的森林,她很少给出这么高的评价。之前的对话并非胡编,她是真的,想念他那柄该死的小香棍。 江琮出现在小丘的另一头,而寂生在二人中间,已经没有再次后撤的余地。 “您可要看好了。” 少女双眼充满兴奋,那把淡青色的、沾染了水珠的刀刃,开始升腾出淡淡雾气。 水分在迅速消弭蒸发,只因为金属已经烧灼得足够滚烫。 就像她此时沸腾的杀意。 碾碎他! 手腕汇聚了悍然力度,少女腾空跃起。刀锋翻涌无尽,如狂怒的海潮般席卷而来—— 入海四十九式,怒时涛。 没有人在见识过海洋的暴怒后能轻易忘记,忘记墨黑色的云层如何低垂,无边无际的浪涛如何翻滚。那辽阔的、平静的海面,在某些发怒的时刻,是毁天灭地的狰狞力量。 你光是站在岸上,便很难控制不去逃离,若正巧身在海中心,那所见的一切足以让你从此无法生出直面大海的勇气。 很不幸,李如海曾经在那样的小船上,又很幸运,他最终回到了岸。 而最幸运的是,他无法忘怀那日的大海,所以他用一个刀客的形式把它记录了下来。刀者用他的刀,来铭记这一见闻,来讲述他的禅理。 泠琅参不透他的禅理,但参透了他的刀法。 她过去最喜欢这一招,因为她经常火冒三丈,所以用起来顺手,没有别的原因。 世上没有人敢直面愤怒的大海,它足以让所有生灵避而远之。 寂生拔腿就跑。 跑,却没那么容易,身后有一柄不声不响的剑在候着。他的反应必须要非常、非常地灵敏,才不会被其中任何一人碰上。 金属相激,鸣声尖利,他反手格挡了来势汹汹的少女,同时就地一滚,闪过悄然攻来的剑刃。 没人打算放过他,在起身的下一刻,刀剑凌空袭来,让他不得不再次躲避。 刀风狂热,剑气凛冽,他旋身纵跃,衣袖一甩,堪堪避让了攻击。 长棍在刀刃的劈砍下迸发出火星,他心中疼痛不已,却不得已再次挥棍借此应敌。刚应下一招,另一人又从一侧袭来,他且退且战,已经分明瞧出自己的劣势。 一打二不是这么简单,尤其是在敌人都是难缠角色的时候。 而是敌人是一对的时候,这份痛苦便会成倍增长。 这个认知让寂生几乎想吐血,如果没有看错,二人在交替着攻击折磨他时,视线还不忘在对方身上勾连。 她挥砍,他就殿后;她倾碾而来,他就从旁夹击;她气势稍弱,他就后来居上,帮她继续未尽的攻势。 寂生一边咬牙拆招,一边愤恨,他三个月来和小香厮守的日子不过十天,而眼前这对狗男女,却能一边应敌,一边调情。 攻击落空后的嗔怪眼神是一定要的吗?交换方位时,也没有必要帮忙撩一下头发吧?如果自己被击败,他们是不是会站在他尸体边上亲吻庆祝啊!? 他从来不打算正面相对,只因命令所迫不得不现身了两回,但现在看来,不你死我活一场很难收尾了—— 他绝对不会做死的那一个! 瞅准了间隙,他纵跃而出,踏尘踪发挥到极致,身形鬼魅一般飘出山丘,往林中奔去。 身后人穷追不舍,他无心回头观察,只在山谷中急奔,越过一处处倒塌树木、奔涌水流,终于,前方是一个极其狭窄的山口。 过了这一处,是更为浩茫的密林,若成功钻入其中,便再难追逐。 寂生利箭一般疾掠而出,衣袍在风中猎猎,紧盯着山口处那块巨石,只要过了这块石头,只要越过去—— 足尖踏上巨石,他往前奔逃的趋势却骤然遏止。 僧者以一个狼狈而滑稽的姿势趴在石头上,若不这样,他根本放缓不了速度。他望着石头背后的景象,双目睁大,还未有其他反应—— 后脑是凛冽风声!那柄可怕的刀刃已经破空而来。 寂生一个弹跳,从石头上滑下,跌跌撞撞地滚到山坡上,于此同时,身后陡然一声巨响。 少女无法收束的刀刃,劈砍在了巨石之上。亘古的坚硬在绝对力度面前,粉碎只是一瞬间的事。 不,不…… 寂生听见水流的轰鸣,他绝望地回过头,看到石块在空中激射,浑浊不堪的水流喷涌而来,是吞没沿途一切的架势。 而青年飞身而上,将少女扯入自己怀中,在水流袭来的前一刻,还不忘踢出一块碎石,击打在寂生欲迈开逃窜的左腿上。 寂生一个踉跄,倒伏在草丛间。 真是一对狗男女,他不甘地感受着水流狠狠拍打在后背的滋味。 都这样了,还不忘恶心他一回。
第97章 洪流漫(下) 在地势复杂的山地, 时常有这样的情况出现——接连数日的暴雨过后,泥土被冲刷,石块堵塞了排水的缺口, 形成一个新的湖泊。 泠琅记得很清楚。 关于那无法收束的一刀, 如何斩碎了堵在关隘处的岩石,连带着小半个山坡都分崩离析。 而山后面,那积攒了不知多久的水, 一泻而下,喷涌而出,连逃跑都是多余。 她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憎恨自己的怒时涛用得太好。一旦进入境界, 便遏止不住,克制荡然无存,理智姗姗来迟。 醒来后咳嗽着回过神, 她第一句便是:“我的刀呢?” 江琮说:“在那边。” 泠琅转头去看, 只见自己的云水刀半插在湿润泥土中, 而无名剑落在一旁, 两把杀器并排着, 瞧上去还挺乖巧。 她叹了口气,说:“你压得我好麻。” 江琮温声:“忍一忍。” 除了忍,也没有别的办法。 泠琅仰面躺在地上,上面是江琮, 而江琮背后还撑有一株倒塌的、生得颇为复杂的巨木。它枝条尖利而勾缠, 树干更是重达千钧,牢牢地将二人困在地上。 她连翻身的余地都没有, 手臂更无施展空间, 身上虽没什么伤势, 但胸口因为呛了水而十分疼痛,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提不起。 而江琮伏在她身上,因为挡住了绝大多数冲击,处境只会更不妙。 泠琅和他对视,她看见他湿润的眼睫和发丝,真奇怪,这人在如此狼狈的情况下,脸上还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泥泞。 他们挨得很近,呼吸洒在彼此沾了水的脸上,有点凉,泠琅不知道她需要用这个姿势和他被迫对视到什么时候,她觉得他撑不了太久。 她小声说:“你在流血。” 江琮低声回应:“嗯。” 泠琅动不了,但她闻到了空中的血腥气,既然她没有受伤,那受伤的必定是眼前这位。 她问:“是哪里在流血?” “右腿,被树枝贯穿了。” “听起来很疼。” “可以忍受。” “洪水是很脏的,如果不好好处理,腿会留下症状。” “嗯。” “你什么时候醒的?” “比你早两刻钟。” “也动不了吗?” “方法都尝试过了,不行。” 泠琅深吸一口气:“我呛了水,也聚不起力气,等休息一会儿或许可以——” 江琮笑了一下:“好。” 泠琅不再说话,她已经看出,他的脸色其实十分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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