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很快,满世界都是穿林打叶声。 此时的山林只会更复杂。 昏暗,会潜藏很多不该徘徊的身影,雨声,能掩盖很多不该发出的异音。 泠琅在听,这喧嚣的雨声和前后二人的足音之中,有不同寻常的第三种声响。 头顶的枝叶,不该在此时摇晃。不会有游蛇愿意在雨中出没,侧后方的草丛何来摩擦。 泠琅扶着斗笠,在一处倒塌枯木边猛然回首—— 依旧是重重晦暗中的密林,它沉默着注视着来客,好似没有丝毫义状。 但她已经看到,身后很远的灌木旁,有一片细碎冷光闪过,就那么一瞬,但她已经看了个分明。 那是金属在雨水下的反光。 江琮隔着雨雾和她对视,他只用口型说了一句:“有我。” 泠琅便很干脆地转身继续走,她知道他落在最后面,必定早就发现了林中踪迹。 不然,也不会那般暗示。 风紧雨凉,绕过了一个光秃秃的山隙,泠琅皱眉打量,发现这附近全是倒塌的树木,连根须都清晰可见,好似被大水冲刷过。 阿涛连说带比划:“快到了。” 泠琅点点头,那人似乎已经知道自己被发现,后来这一路十分隐蔽,跟得很远,不再像原先那么近。 不现身,亦不出招,只跟随着观察,即使明知被发现也无任何动作。 她已经猜想到了这是谁。 终于看到了用于歇脚的低矮岩穴,它地势偏高,雨水无法倒灌,上首有肥大芭蕉树遮挡,十分干燥。 阿泰翻找出里面备好的干柴,在石堆上铺好点燃,火光一亮,温暖随之而来。 三人围坐在火边,任热度烘烤半湿的衣摆和头发,阿泰好像又恢复了精神,说现在雨大,明日反而会更晴朗好走。 他带着歉意表示,今夜大约得在这里歇,等天明才能赶往谷地。 泠琅自然说无妨,她想起先前那处古怪的上隙,问道:“这里曾经有过山洪?” 阿泰点点头,他殷勤地递上自带的肉干:“之前夏天,一直下雨……塌了好多地方,现在入秋,阿爷催我来采药——” 说得磕磕绊绊,泠琅也听懂了,她嚼着肉干默然地想,眼下这秋雨的架势,比起夏季的暴雨,好像也差不了多少。 她视线滑向对面端坐着的青年身上。 江琮虽面朝火堆,但始终微微侧身,朝洞口倾斜。无名剑躺在他腿上,随时可以出鞘。 火光跳跃,勾勒着他深俊清隽的轮廓,泠琅看了半晌,才说:“今晚怎么说?” 江琮抬眼:“夫人休息便可。” “这可不行,”泠琅敲了敲刀鞘,“要想马儿好,得让马儿休息饱。” “那是劣马。” “嗯?” “良马不休息,也能跑得很好。” “殚精竭虑,良马也能亏空成劣马,”泠琅哗啦一声抽出云水刀,细细观察刀身凝结的水珠,“你守上半夜,我守下半夜。” 吹落一滴水,她又改口:“不行,你倒时候说不定不叫我起来换岗,还是我来守上半夜。” 江琮轻笑着低头整理袖口绑带:“谨遵夫人之令。” 二人便不说话,只各自烘烤衣物,阿泰已经躺在角落里睡熟了。外面雨声越来越大,树木在风中剧烈摇晃,天地无光。 忽然,一道闪电划过,陡然照亮了整片树林。 泠琅皱起眉头,按照这个架势,明日就算放晴,也少不了满地泥泞,甚至水流阻断路途也不是不可能。 她想到了什么,问道:“那个……” 轰隆一声雷响,将她后半截话盖得严严实实。 江琮说:“什么?” “就是……” 又一声炸雷,比方才那声还响亮,颇有撕裂天穹的架势。 江琮还在好整以暇地等待她重复,泠琅便凑上去,再次开口:“我是说……” 雷声滚过天际,竟持续了三个呼吸之久,她再次白费了口舌。 江琮忍不住闷笑几声,泠琅却气急败坏,觉得倒霉且丢脸,她瞧着近在咫尺的俊美侧颜,想也不想,张口便咬了上去。 “不准笑!” 咬在对方下颌,很扎实的一口,牙印立刻便显现。 江琮嘶了一声:“咬我。” 泠琅扒着他肩膀,观察自己留下的印记,自觉比起那枚林檎果上的牙印的整齐程度,也不遑多让。 她得意地轻哼:“咬你又如何?” 江琮抬手,帮她绕起耳边碎发:“不如何。” 泠琅并没有坐回去的意愿,她觉得江琮身上意外的暖和:“我刚刚是想说,那人只跟着,明知被发现了也不出手,很像某个人的风格。” 江琮帮她说完:“寂生。” 泠琅说:“如果真的是他,我会十分好奇——不是说当时给了他脖子一剑?他怎这么快就又能出来行尾随之事了?” 江琮把玩着她发梢,目光落在火堆上:“这也是我在想的问题,但夫人应该很清楚,我在北坡密林挨了一刀后,也很快再次同夫人相遇。” 泠琅笑了:“我差点忘记,你们青云会是何等剥削成员。” “或许是他手下也说不定,”江琮轻声,“到点了,夫人先休息。” “说好了我守上半夜。” “我会叫醒你的。” “好罢。” 于是便睡,并且是枕在江琮腿上舒舒服服地睡,岩洞外的风雨声变成助眠乐音,潮湿水汽与清浅兰香氤氲着,舒缓了疲惫思绪。 只是睡梦中,那雨丝如影随形,又飘拂了一点在额间唇角。 小心翼翼,温柔而怜惜。 难道石洞里也会漏雨?怀揣着这个疑问,泠琅猛然睁开了眼。
第95章 小葱刀 火光渐趋暗淡。 她仍躺在青年膝上, 目之所及,是跳跃摇晃的昏黄,和一只欲收却停留的手。 清瘦修长, 骨节漂亮, 是它扰了她的好梦。 泠琅一把攥住,视线往上抬,锁住手的主人。 江琮垂目看她, 没有半点被当场捉住的慌张,他轻声:“醒了?” 泠琅嗯了一声:“你偷偷摸我做什么?” 江琮说:“是唤你起来。” “怎么这样唤?” “这样不用吵醒阿泰,不是正好?” “是正好。”泠琅把玩他的手指,从指腹到指尖, 任意摩挲贴缠,像抚弄乖顺美好的玩具。 她宣布:“我晚些也这么唤你。” 江琮低低地笑:“好。” 泠琅便略有一顿,她发现从这个角度, 可以清晰地看到青年说话的时候, 喉结是如何震动, 在他微笑之前, 它还会微不可查地上下轻滚。 这个东西平时只藏在衣领里, 小气得很,并不给她太多机会看见,能触碰的时刻也不多。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江琮头发垂落了几丝在她眼皮上, 若即若离地扫, 有些痒,她却不想去拂。 江琮似乎毫无觉察, 他转头凝望洞口:“雨势一直没有小, 这样下去森林会有水流——” 随着这个动作, 他下颌线条愈发明显,喉结也隐没于阴影,再次看不分明。 眼皮上的发线如同落到了泠琅心底,像草尖在轻挠。 她无法控制地回忆起清晨林间那个漫长的吻,撕咬和厮磨没有什么差别,它们都让此刻变得难以忍受。 泠琅叹了口气。 江琮收回视线:“怎么了?” 泠琅慢慢坐起来,直到她坐定,江琮才松开扶着她后颈的手臂。 她舒展着筋骨,自语道:“得想办法占点便宜。” 雨声纷繁,洞内一时陷入静寂。 江琮看着她:“夫人刚刚说什么?” 泠琅羞赧一笑:“是在说夫君好看,我很喜欢。” 江琮不说话,只默然注视她,泠琅冲他抛了个不甚妩媚的媚眼,起身往洞口行去。 她站在雨帘前:“晚上有动静吗?” “没有。” “这么大的雨,他会躲在哪里?” “应该不会太远。” “管他在哪里,”泠琅抱着刀冷笑,“被雨淋死最好。” 她转头催促:“你快些休息,我来看着。” “嗯。” 站了片刻,泠琅才回到火堆旁,往里面添了点干柴。等到火焰再次蹿高,她搓着手,望向靠着岩壁闭目休憩的青年。 他坐得端正,无名剑抱在怀里,仍旧是随时可以出鞘的姿势。 这一点,倒是和江湖上枕刀而眠,倚剑而睡的浪客们十分相同。 那些居无定所,行无踪迹,若有相逢,也不过如萍聚般匆匆的人,不需要太多倚仗,也不会留下挂念,常伴在身的唯有刀剑。 泠琅见识过很多这种人,她自己也曾经是其中一员,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想过这样的生活会以什么方式结束。 或许是直至死的那天。 调查刀者死因是她目前唯一的愿想,它像一座过于庞大巍峨的山,立在那里,光是仰望和攀爬,就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 至于山后是什么光景,她从来没去考虑,期盼更是无从谈起。 江琮却说:“可我会替你想。” 他声音很轻,没什么情绪,是他一直以来惯常的口吻,和点评茶叶的时候、谈论杀人的时候,无甚区别。 当时泠琅背朝着他,他不会看到她脸上的表情,那是猝不及防的错愕,像被捉住后颈皮的小兽,下意识凝滞着,来不及做出任何防备。 他会替她想,想什么?知道多少?想了又能干嘛?这些思绪在脑海中绕了一圈,却一句都没有讲。 她无法应对,一时说不出话。 如果这是他的手段,那真的有点厉害了。 泠琅静静凝望着阴影中的青年,她在想,如果当时问出口,会得到什么样的答复。 如果她一直追问,他会说什么,又会用什么样的眼神注视她。是不是像现在的深林一般,晦暗深沉之中,风雨却无尽。 她已经觉得,他似乎有话可以说。 雨水在天明之前停歇。 空旷的密林之中,只有风还在穿梭,有水珠于枝条末端汇聚又滴落,砸在叶片上,啪嗒一声脆响。 江琮在这样的声响中醒来,睁开眼后,他目光第一时间便在寻找。 火堆旁已经没有那道身影,只有干瘦的少年发出微弱鼾声。 他起身,提剑步出洞穴,天未亮透,林间充盈着水雾,一切都还很朦胧。 在朦胧的最深处,少女站在一株巨大的树木旁,似乎在仰望着什么。一身青衫与周围绿意连绵,新鲜欲滴,比任何一片滴着水的绿叶更美好。 江琮没有立即走上前,他为自己脑中偶得的形容而叹息。 仅仅在清晨看见一个人的背影,就能让他感受到美好,这个认知让他无法不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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