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的主人转过身,她发现他站在不远处,很轻快地扬起了唇角,示意自己手中有好东西。 江琮走近,发现那是一卷芭蕉叶,聚拢成了小小杯状,里面盛了清透的水。 “这样收集的水会更干净,是我从前经常用的方法,”泠琅有些得意,“你要不要尝一尝?” 原本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对方十分自然地接过,饮了片刻才放下。 泠琅说:“我以为京城来的世子会很抗拒。” 江琮将叶片递还:“他会抗拒,我不会。” 泠琅捧着叶片笑起来:“我觉得你比他要可爱一点。” 江琮莞尔:“那他知道了,或许会伤心。” 泠琅轻轻跃过地上枯枝,脚步落在积水上,溅出些清澈水花。 她经过江琮身边时,小声而狡黠地说:“那是他活该。” 马尾轻轻扫过他鼻尖,有点疼,更多的是湿润的清香。 回到岩洞,阿泰已经整装待发,他扫视淌着残雨的树林,脸上露出满意神色:“我说了,天会晴朗。” “如果顺利,两个时辰便能到谷底。”他走入林中。 泠琅抬脚跟上,江琮走在最后,还是昨天的次序,一行人在深山巨谷中静默穿行。 所谓雄鹰栖落之地,果然险绝。 阿泰经常进山,取的是险僻路线,途经无数险壁断崖。最陡峭的地方,手抓握着植物根须,脚踩在突出的石块上,而身下是万丈悬崖,云雾纷涌不可见底。 若是没有轻功的常人,定会双股战战,进退两难。 阿泰早已觉出他们的不同,十分干脆地埋头走自己的,只偶尔回望两眼,望着望着,他就发现—— “有什么东西吗?”他疑惑地问,“你们一直在到处看。” 泠琅回过神,笑道:“我好像听到了猿猴的叫声。” “我什么也没听到,”阿泰摇摇头,继续往前走,“猿猴很怕人,不会靠近,若遇上豺狼和熊,才会麻烦。” 泠琅随意附和了两声,心里却有些焦躁。 她刚刚听到的是足音,是足尖点在积了水的树枝上的声音。那个可恨的跟踪者,昨晚的雨那么大,怎么没淋死他? 江琮显然也听到了,他示意她不要动作,以免吓着阿泰,地势复杂,更不能贸然追人。 万一阿泰有个好歹,那伤及无辜不说,此行的目的也定会泡汤。 于是,场面一时十分憋屈。 他们知道有人在跟踪,跟踪的人也知道自己已经被发现,但彼此都十分安静,假装无事发生,只隔着层层密叶各走各路。 泠琅憋得尤其难受。 下过雨的树林,所有声响都会放大,她已经听到了好几次雨水弹落,脚步踩在水坑,以及湿润树根上打滑的“哎哟”低呼。 他居然“哎哟”,他竟敢“哎哟”!要不要她来教教什么叫潜伏,什么叫跟踪! 真是烦死人了。 如泠琅所料,路上有好几处崩塌,水流浑浊浩大,在新鲜的缺口处奔流而下,是冲刷沿途一切的架势。 她沉着脸赶路,越往山中行,雾气越是浓。林中逐渐出现些怪诞植物,比人还高的蕨草,果实如灯笼般的藤蔓,被雷电从中间劈开成两半的巨木,各自分裂后,还能继续生长。 真的有猿啼传来,哀戚凄切,让人遍体生寒。 简直像进入什么幻界,她已经在怀疑,这种地方到底是何人在定居,常罗山又出于什么目的,躲到如此绝境—— 一个巨大的山口前,阿泰忽然驻足。 此地地势很高,雨雾稍淡,他指着下首连绵起伏的山脉:“紫谷地,就在那里,最里面,有一个村寨。” “很好找,路上有石堆做记号,我带你们去认就知道。” 黝黑少年哼着曲儿下去了,泠琅同江琮对视一瞬,双双停下了脚步。 行至此处,他们已经不能更确定来者所图到底为何。冒着山洪和大雨,那人一路跟随,只为了等待这一刻。 泠琅缓缓回首。 她不是很意外地看到,二十步以外的林中,站着一个人。 青灰衣袍,面容沉静,一动不动。 “寂生,”泠琅讥诮开口,“你怎么还没死啊?” 寂生念了声佛号:“施主怎得不走了?” 泠琅说:“你怎么又不躲了?” “心有遮蔽,万物皆藏,小僧不是没有躲,只是被施主发现罢了。” “你在放什么狗屁?给人下媚药的臭秃驴还满腹佛语,可笑。” “阿弥陀佛,那药是原本客栈自有的,并非我等有意投放。” “被挟持了还用破棍子放暗器,下作。” “施主误会,小香棍的暗器是被你亲手触发,不能赖到小僧头上。” “你皈依佛门,却将武器命名小香棍,恶心!” “施主慎言,小香乃我妻之名,我将其冠以武器,乃显情深义重,何来恶心之有?” 泠琅忍无可忍:“妻之名?你瞧瞧自己说的是和尚该说的话吗?” 寂生从容微笑:“如此一来,冰冷铁器也会有温暖之意,相伴才不会孤单。” 泠琅一把抽出云水刀:“好,那你可要瞧好,我这把小葱刀如何教你在黄泉路上不孤单!” 寂生叹了口气,他注视着席卷而来的刀锋,面上露出怅然。 “不是说,莫要在出家人面前讲这些吗?”
第96章 洪流漫 这是一片几乎无人踏足的森林。 它昨夜才经受了一场雨, 像千百年来的每一场一样,凉爽干净,酣畅淋漓。雨带来水流, 带走尘埃, 雨停之后阳光重新照射,会有更多嫩芽新生。 森林不会抗拒雨水,除非这场雨让它吃不消。 很明显, 鹰栖山南坡的莽莽深林,已经濒临吃不消的地步。 寂生昨晚过得不是很好,他费了很大的功夫,才找到一处可以避雨的山岩。林中湿冷, 他不仅不能入睡,还必须分出心神时刻关注洞穴中的动静。 这不是他想要的局面,他并不擅长长时间的潜伏追踪, 如此煞费苦心地跟着两个难缠的对手数日, 还是第一次。 受了致命伤还未好透, 就要出来奔波辛苦, 也是第一次。 他虽然干的是刀口舔血的活计, 其实比任何人都要惜命,尤其是在和阿香在一起之后。 临走前,阿香给他煮了碗阳春面,鲜美爽滑, 味道很好。他吃到一半, 对方却将筷子抽走,不准他吃完。 阿香说, 要出门的人不必吃完, 留着一半念想, 才会回来得更早。 寂生知道不对,无论吃还是不吃,他都会尽早回来。如果剩下半碗面下肚,他或许还能多出些对敌的力气,回来得更早。 但他很顺从地放下了碗,妻子的可爱小把戏比任何食物都让他快乐。她的确应该罚他一半的面,因为这半年太忙,他们甚至没有完整的时间好好呆在一起。 临走时,他照例亲吻了她的额头,照例说了句:“等我回来。”,然后消失在了小路尽头。 在很多江湖话本中,杀手似乎不应该拥有等待着他的爱人,更不该在分别的时候说这种台词。 此刻越是温馨平常,将来越是波折苦痛,每当这种桥段出现,众人都心照不宣,看,他这次一定回不来。 寂生对此很不屑,他偏偏爱说这种话。 每次和阿香告别的时候,那些“我回来后油菜花应该开了”“上次说的普洱茶给你带一些”“日后一起逛西湖”之类的约定,他说个不停,阿香也很甜蜜地在听。 他是一个惜命的杀手,跟那些独来独往的麻木同行不一样。因为有人在等,所以他只会更强大。 换句话说,正因为他足够强大,才敢让人等他。 譬如此刻。 二十步之外,少女提着刀冲过来,他可以很清晰地看见她刀面上的寒光,以及她身后静默不语的青年,他望过来的眼神比水雾更薄淡。 雨水在少女脚下都来不及溅起,她已经快到这种地步。 那根针对她似乎没影响,而脖颈上那一剑对他还有点影响,因此寂生并不打算迎上她的锋芒。 聚气,挥掌。 又有雨打叶片的声音响起,沥沥淅淅,砸在二人逐渐缩短的距离中间。 那不是雨,是树上的积水,他用掌风撼动枝条,好给自己创造点可以脱身的空间。 下一刻,他腾空而起。 以水珠借力,他攀升而上,短短数刻便踏上巨木。万千水滴淋漓而下,再辨不清那道青灰色的身影。 一粒水便是一世界。 踏尘踪,踏的是尘世之踪。 水珠砸在斗笠上,沉闷地响。 泠琅听见枝叶的摩擦和摇晃,那个狡猾的、让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和尚,踏着雨水消失在繁枝嫩叶中。 她踩着树干冲了上去。 拨开一层又一层枝叶,弹落的水花浸湿了肩,叶片沉甸甸地坠落,阻挡了视线。 攀附在树冠,她眼神一凛,望向东侧更繁茂的一株树。 那上面有着不同寻常的异响。 下一瞬,江琮站到了那里,从林间空地到树木枝干,他只用了一个吐息的时间。 然而似乎没有效用,他返还过来的眼神表明,寂生再次逃窜而去了。 泠琅并不废话,她足尖轻点,腾跃至附近最高大的巨树,立在树冠之上朝四周眺望。 只见薄雾翻涌,远山浅淡,渐明的日光下每一片叶子都很亮,那颗圆滚滚的光头却不在其中。 树下有呼喊响起:“你们在做什么?” 泠琅回过神,低头一看,阿泰正站在远处朝这边张望。 他脸上写满了疑惑,好像在问为什么好端端的两个人要忽然爬上爬下。 泠琅回应了一声,接着纵身跃下巨木。 江琮落到她身侧,刚刚站定,就领教了对方一个不友善的眼神。 他已有所感:“怎么?” 泠琅说:“我瞧着,寂生不像是狠狠吃了一剑的样子。” 江琮顿了顿:“我瞧着也不像。” 泠琅不满道:“你还好意思说!” 江琮微叹:“夫人放心,再怎么不像也会有影响,我方才在远处看得很真切,比起古道上那天,他动作已经慢上一拍。” 二人复又往前走,不再讨论这个话题,但彼此心知肚明,寂生不会就此放弃。 果然,刚顺着山脊入底,泠琅又听见身后不远处的沙沙足音,寂生好似有恃无恐,连装都不愿意装了。 她咬牙继续往前走,只盼着和阿泰分别后,再来同这臭秃驴决一死战。 谷底地势地平,汇聚在此处的流会更多,举目望去皆是水坑水洼,很多上面还覆盖着旺盛植物。 一个分辨不甚,便会误入陷阱,踩上一脚的水。 阿泰找了根长棍,走在最前,不住往地上戳,确定是平地而不是暗流后才迈动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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