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琅娇婉一笑:“我一直晓得,不用你说。” 江琮起身,立于她身后,抬手将发钗紧了紧:“可我还是想说。” 绿袖在一边垂着首,看似恭敬,实则笑得脸都快皱了。世子夫妇喜静,事事爱亲为,侍女们平日都在熹园另一头,能如此目睹二人起居,其实很少。 不知怎得,绿袖就爱看这种场面,二人说话逗趣,或是各做各的一语不发,她都觉得极有意思,目睹了二人相识相爱全过程,比那话本戏文还得劲。 泠琅不知道婢女的小小心思,她只觉得奇妙,为什么这种无聊甜蜜的话翻来覆去地说,反反复复地讲,也没有厌倦时候。 瞧着这个人的眉眼,就忍不住要逗弄,看他坐在那里,就想贴上去说话,若是人定之后的静寂时分,那更要缠上手臂,不得到些好处不罢休。 泠琅心中一凉,怪不得说动情之后难动刀,侠女难过美男关,碰上江琮这种状若老实乖巧,实则花样百出的,再多的雄心壮志,怕都要被磨灭。 正巧门外有人通传,说侯夫人到街口了,她警惕地瞥了青年一眼,在对方莫名的眼神中,抱着臂走了。 行至大门,刚刚站定,便听马蹄纷乱,一身枣红骑装的女人纵马而来,旋风一般勒停在侯府门口。 此人正是侯夫人黄皖,泠琅连忙行礼,心中正感慨不愧是侯夫人作风,目光却顿时一滞。 那高大黑马之上,还有一个人。 一袭天青色长衫的男人,跨坐于马上,正扶着侯夫人的腰,垂首往门口看。 泠琅猝不及防同这人对视上,她望着这张斯文白净的脸,一时僵在原地。 她总算晓得,为何侯夫人气度方正傲然,丹凤眼也十分凌厉,而江琮却是相反的清润温雅,原来全来自于他的父亲,泾川侯。 那双桃花眼,看牛粪都能含几分情,泠琅方才对视的那一下已经深深体会到,只能感慨老子毕竟是老子,江琮青出于蓝,并未胜过蓝。 双方见了礼,寒暄了几句,她才知道侯夫人在路上同泾川侯不期而遇,二人干脆舍了车驾,直接打马回京了。 如此率性之举,女帝竟也欣然应允了。 泠琅唯唯诺诺,喊了声父亲,泾川侯含着笑,说已经听侯夫人讲过子璋娶了新妇的事,他十分欣慰欢喜云云。 中午的接风宴,自然又是一番谈笑风生。 泾川侯江远波,当年在清远渡口一战成名,凭三千士卒大败敌方一万人,从此被民间称为“江上诸葛”。本人不通刀剑,但用兵如神,极善水战,满腹诗书经文,人还生得儒雅倜傥,因此又有儒将声名。 当然,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现在的江上诸葛不用挥斥方遒,决胜千里。被妻子抱怨斥责,也只能笑吟吟地听着,还不时倒茶添菜。 “子璋都成婚都半年了,儿媳这才见到你,算什么事!” “夫人恕罪,来尝尝这口鲜蘑。” “让你多带几个仆从,从来不听,有事连个传信的都没有。” “是我疏忽,这汤不错,夫人用一点。” “这回得了药又怎么样,子璋都好全了,我看是牛棚里关猫,瞎忙!” “夫人说得是——红桃,再取一只碗来。” “我喝足了,取碗做什么?” “凉一凉这炙肉,闻着像放了西域香料?” “不错,是红苏子和犀叶……” 泠琅看着,觉得那句“夫人说得是”,父子二人的语气简直十成十的相像,连岔开话题的自然态度,也如出一辙。 她又悚然一惊,难道自己很多时候,也是这么被江琮哄得晕头转向的? 视线移过去,青年正在低头饮茶,注意到有视线投来,他掀起眼皮,似在问询何事。 泠琅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一转头,发现泾川侯夫妇正含笑看着这边。 泾川侯温声道:“听闻泠琅同子璋二人相处甚好,我亲眼见到,心中更是宽慰,他这回能平安醒转,还得多亏了你。” 他微微一笑,变戏法似的摸出一只匣子:“头回见面,礼不可废,这点东西,还请儿媳收下。” 泠琅忙起身谢过,彼此寒暄了两句,泾川侯又对江琮道:“身体好转,是好事,你母亲这些年独自操劳,你也该努力上进,多帮衬着点。” 江琮答了是,双方谈了一会儿,皆是一问一答,没谈多的话。 泠琅觉出滋味,这对父子的关系好像不是很亲近,江琮在侯夫人面前,反而自然许多。此时他面含微笑,恭敬有礼,也只不过是恭敬有礼罢了。 席散,二人回了熹园,泠琅到底知道了这是为何。 侯夫人怀胎的时候,是在军中,正值颠簸动荡,她差点没挺过这一关,泾川侯因此一直不怎么喜爱这个独子。 泠琅有些莫名,她望着淡淡叙述这些的青年,迟疑道:“可是,据我所知,如果要……那也得侯爷自己……” 她吞吞吐吐,江琮却笑了声,明显听懂了:“因为那也是一场意外。” 看似温和实则冷淡的父亲,雷厉风行却粗疏心大的母亲,在这样的环境中,怪不得江琮能掩人耳目,借病做了这么多事。 也难怪,他会是这样隐忍沉默的性子。 江琮头一次和人说起这些,虽难以开口,但看着少女的神色,竟鬼使神差地,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说了。 说他儿时的寂寞,没有玩伴也不准出门,只有日日和自己下棋,直到被选为伴读,才有了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朋友。 说生病之后,侯夫人日日忧心忡忡,泾川侯找来医生,竟查出了这并非病症,而是毒素—— 他以为事情败露,用在宫中误撞上歹人搪塞,谎言漏洞百出,对方却并不关心,只居高临下地说,宫中莫测,此事你知我知,别让母亲知晓。 他的父亲不爱他,但很爱他的母亲,去寻医问药,只为让她放心。江琮觉得这样也足够,他习惯了来自至亲的冷漠,因此有些话一时没说出口,便再也没说出口。 这些话一一出口,少女听到后面,神情恹恹的,像得知了什么伤心故事:“那你一定很难过。” 江琮想,这算什么,他早就不为这些烦恼,但看着那双晶莹透亮的眼,他还是说:“是有些难过。” 于是,一双手小心地抚了过来,连带着温软的呼吸,他垂着眼,想自己真是卑劣。 他卑劣的心,早就不由他自己占有了。
第127章 遇故人(下) 关于父亲的冷漠, 江琮在很小的时候就察觉到,他无法责怪,因为这种冷漠并不是只针对他。 江远波对所有事物都如此, 除了他的妻子。 他的斯文儒雅, 只是惯常的表象,实际上,他几乎不关心任何。效忠帝王, 是因为妻子的赤诚忠心,为独子奔波,是因为妻子在担忧不止。 恭敬的臣子,温和的父亲, 体贴的丈夫,这些角色里,只有最后一项无需费心扮演。 江琮后来知道了一些父母过去的故事, 当然, 是他自己搜集到的, 他们绝不会对他说起。 黄皖是女帝行军西南时, 救下的孤女, 身上似乎还有苗人血统。女帝欣赏她从尸堆深处爬出来时的眼神,凶狠又警惕,像失去族群的独狼。 而这种人,一旦献上忠诚, 便不死不已。 女帝给出食物和清水, 为她治好伤口,教会她能如何在乱世中生活下去。要谋取一个绝境中的灵魂十分容易, 女帝做到了, 她成功驯服了这个狼一样的灵魂。 黄皖的名字, 是女帝身边的少年军师起的,黄是本来的姓,而皖,意味着完美无瑕的白。 这个字,放在蓬头垢面的黄皖身上,好像是一种讽刺,又像是怜惜。 所谓江上诸葛,一开始其实是江上阎罗,江远波本不在意别人怎么传,但黄皖听闻,随口说了声不吉利,他便杀了几个谈论此事的平民,阎罗从此传作诸葛。 一个孤苦伶仃却满腔热血,一个年少多智却残忍凉薄,江琮想不通这样的两个人后来是如何相爱。 但他能看出,父亲只有在母亲面前才稍微像个人,有该有的情绪。江远波的伪装在江琮眼极其容易分辨,他们身上毕竟流着相同的血。 这也许,是江琮被厌恶的原因之一,因为只有他才能看穿他。江琮时时在想,若不是怕母亲伤心,他的父亲应该巴不得他死。 十三岁那年,江远波站在他榻边,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你说,你是在宫中被人投喂的毒?不知那人是谁?” 江琮勉力点头,他努力压下喉间翻滚的腥甜,让自己看上去稍好一些。 而江远波根本不在意:“回了府才毒发,没让别人知道?” “是的。” “那以后也别让人知道,尤其是你母亲,对外就说落水生病。” 他说完了这句话,看起来想要走,江琮怔怔地说:“您不去查问吗?” 男人回过头,向他投来一瞥。 他只说了一句:“你做得很好。” 这句话,在少年心里记了很久,什么叫做得很好?牺牲了一个漠不关心的儿子,维持虚伪表象,让母亲免于面对鸟尽弓毁的伤心,是这样吗? 江琮在那天顿悟,他的作为,江远波不会一无所知,只是根本不在意,也无所谓他的苦痛罢了。 如果女帝真的举起刀刃,江远波未必没有脱逃的办法,但那对于忠心单纯的黄皖来说,将是一种摧毁,她信念坍塌,不一定能活得下去。 所以那一天最好不要来。 “你做得很好。” 他的父亲如此冷漠,就连感谢他的牺牲,也不过轻描淡写。 江琮说过往的时候,少女蜷缩在他怀里,一声不吭。 他一边说,还一边用手轻抚着她的发,泠琅不明白,明明他才是此刻需要触碰安抚的人,为什么还反过来安慰她。 她伏在他胸口,闷闷地说:“我不是很开心。” 江琮低声说:“我却有些开心。” “为什么?” “因为你在知道我,这件事本身就很让人快乐了。” 他那些脆弱和不堪,彻底袒露于人前。这个过程免不了痛苦不安,然而在看到对方怜惜的眼神时,便全数化作不可说的欢愉。 他无法形容这种欢愉,就像他无法形容,她光是这么看着他,不说话,就能给他力量。 夜色阑珊,泠琅闭着眼,迷迷糊糊地说:“如果我们有孩子,会是什么样的呢?” 她靠着的身躯微微一僵,但江琮很快若无其事地回答:“我没有想过。” “我也从来没想过。” “为何突然问这个?” “就是有感而发……如果有,该像你还是像我?” “像你就很好。” “嗯,那个孩子或许能很快乐,因为既可以学刀,也能学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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