锣声骤响。 周遭嘈杂霎时沉寂, 只见高台之上, 一位中年男子缓缓登台。青衫落拓, 虽两鬓已见斑白, 但更显沉稳儒雅。 是陈长老。 陈长老抱拳道:“众位来宾, 第二轮比剑即将开始,此前所有选手已经进行过抽签,本着公平公正之原则,我宗长老……” “关于昨日比剑, 我简要总结了以下五点……” “此外, 昆仑剑派妙玄真人,灵泉剑宗司寇掌门亦莅临本次大会, 下面有请两位发表……” 陈长老的废话一如既往的多, 泠琅听着听着, 早就神游天外,视线也移到了他处。 今天人格外多,尤其是大象台正对面的区域,密密麻麻站了一片。那处离大象台最近,视野最好,也未安排座位,人们全站着挤着,先到先得。 泠琅朝人群中看了几眼,目光落到几个人身上,目光一滞。 她扯了扯旁边江琮的袖子:“你看那边。” 江琮依言望对面看去,只见拥挤人潮中,几个锃亮圆润的脑门极为显眼。 是大会开始那日,他们注意到过的僧人。 泠琅说:“奇怪,他们怎么第一轮就被刷了,瞧着不像啊?” 江琮问:“夫人如何知道他们已被淘汰?” 泠琅压低了声音说:“参赛者都在另一处,起居出行皆被严格看管,只有未能成功晋级的才能四处走动。” 江琮注视人群中的青灰身影,似是陷入了沉思,一时间没有答话。 冷不丁,旁边少女却忽然凑了上来。 泠琅紧挨着他,以一个类似于依偎的姿态,几乎贴进了他怀中。 他的心有一瞬间,跳得很重。 对方攀附着他臂膀,低声说:“你看最他们边上,身量最高那个……” 气息洒落在他耳畔,是迥异于周围雨时清寒的潮暖。 江琮不动声色,他声音有些沙:“哪个?” “啧,最高最俊那个……” “没看见俊的。” “就是最右边……那里,看见没?” 江琮其实早就看见了,他唔了一声:“怎么了?那可是位出家人,再俊也不行。” 泠琅烦躁道:“谁跟你说这些?” 她隔着衣袖,在他手背上泄愤地重重拧了一把,飞快道:“这人我瞧着不对劲,那日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给我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江琮重复了遍:“那可是位出家人,再有感觉也不行。” 于是他右手背上的红痕又深了一层。 泠琅冷笑了声,收回手的同时坐直身体。 那道潮湿而温暖的气息终于退开,她身上散发的、同这雨中空山十分相似的清香也远离了。 江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又是惯常的淡漠。 “他瞧着的确比其他同伴要稳上许多,”他轻声道,“周围人都在谈论或张望,只有他一动不动。” 泠琅凝视那位僧人,这其实是位生得十分清俊的男子,高大清瘦,面若朗月,一声青灰僧袍,气质出尘。 而且,他头顶很圆,不若其他同伴那般崎岖坎坷。他的头好像很适合剃度。 泠琅觉得这个念头莫名好笑,她笑了声,道:“这就怪了,一个对赛事不感兴趣的人为何还留在山上?” 江琮说:“或许他不是不感兴趣,只是因为今日赛事还未正式开始。” 泠琅撇撇嘴:“你且看着吧,那定是位深藏不露的高手。” “何以见得?” “直觉。” “夫人厉害。” “你不信?若你像我这般见过太多高手,就知道这直觉从何而来。” “夫人高明。” 泠琅不再理他,她觉得这人从昨晚开始就怪怪的。 怪别扭的。好像不夹枪带棒阴阳怪气,就无法组织词句。 虽然实际上,她比他阴阳一百倍,但他竟突然也这般回敬,实在是让她恼火。 而大象台上,第二轮比试已经开始。 参赛者素质显然要比昨日要高上一大截,乌龟拳已经遍寻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紧张激烈的打斗,步步为营的试探。 刀剑叉戟,男女老少,几乎都是有两分能耐的练家子。泠琅看得目不转睛,在惊险之处,还忍不住跟着众人叫几声好。 很快,就轮到苏沉鹤上场了。 “下一位,苏沉鹤——对陈阿罗——” 泠琅咦了一声,她记得陈阿罗这个名字。 是个姑娘,人看着年轻,九节鞭却使得相当不错,又稳又狠。昨日表现颇佳,赢了好几声喝彩。 这下倒是有好戏看了。 蒙蒙细雨中,陈阿罗纵身飞掠上台,她一袭红衣,这颜色在暗沉天幕下鲜艳得几乎要燃烧。 她甫一登台,台下便隐约骚动起来,其中夹杂着几声“阿罗稳住”“阿罗必胜”。 泠琅循着声音望过去,见到了人群中几个同样腰上挂着铁鞭的侠士。 她自言自语道:“祁州铁鞭门?” 江琮颔首:“看起来是如此。” 泠琅说:“原来是第一鞭派出身,怪不得这般厉害。” 话刚出口,只见高台的另一处,一道玄色身影翩然而落。 少年提剑于台上站定,马尾晃动着,扫拂过他微垂着的眼眸。 他向陈阿罗抱拳行礼,抽出剑摆开架势时,脸上还是没睡醒的样子,看上去好像比昨天还困倦。 甚至还多了分阴郁苍白。 江琮突然说:“你觉得谁会胜?” 泠琅不假思索:“苏沉鹤。” 江琮温声道:“夫人对自己的朋友很有信心。” 泠琅翘起唇角,悠然道:“那当然。” 语调上扬,十足的骄傲自信。 而台上,赤红与深黑已经战到了一处。 陈阿罗的攻势十分迅猛,手臂一扬,鞭身裹着寒锐之气,犹如银龙般激射而出。 她疾冲向对手,并没有对峙的兴趣。而她的对手站在原处,似是才反应过来一样,抬剑一格。 陡然炸开的火星,伴随着金属相激的刺耳锐响,从苏沉鹤的剑上一路划下,如同雨雾中突兀燃烧火光。 鞭,已经顺势缠绕住了那把剑。 银龙攀缠,水光淋漓,转眼之间便已经过了三招。 九节鞭,一缠便是一变,一动便是一幻,是最叫人捉摸不透的杀器。任何人陷在鞭影中,都是举步维艰,难以突破。 平常人身陷在重重鞭影中,会无法捉摸对方从何处攻来。未知滋生恐惧,你无法估摸对手,只能陷入被动。 而苏沉鹤却不然,他凭借不变,来应鞭的万变。 他的剑实在是太快了,即使不需要预判,也能从容迎上她神出鬼没的鞭影。 她布下天罗地网,杀招隐藏在另一处陡然闪现,他却侧身从容避过。她状似从左攻来,鞭尾却猛地勾缠住他持剑的右手,还未得及发力卸下,便被震脱而出。 真正的高手过招。 台下有人大叫精彩,泠琅也赞了声:“都很不错。” 江琮却看出门路:“九节鞭坚持不了多久了。” 泠琅道:“最多十招,她已很算不错,可惜沉鹤偏偏克她——他最不怕的就是以灵活见长的对手。” “因为他会更灵活。”她摇头叹息。 终于,随着台下惊呼,苏沉鹤的剑已经稳稳指在陈阿罗眉心。 陈阿罗从容一笑,手臂一抖,长鞭乖顺地被收回手中。 苏沉鹤也放下剑,二人对彼此抱了个拳,此局比拼终于落幕。 长老的唱喏适时响起:“苏沉鹤——胜——” 陈阿罗纵身落入台下人群中,立即有同伴关切安慰地迎上来,她一边笑着解释,一边不经意间,往台上瞥了一眼。 那个穿着身黑衣的少年,也转头向观众席上去了——那边似乎是贵宾区? 陈阿罗收回视线,重新和同伴交谈。 另一边,泠琅在笑着祝贺胜利者:“不错啊,最后那招青鸟归山属实漂亮,什么时候练成的?” 苏沉鹤轻笑道:“半年前就练成了——你走后我无事可做,唯有练剑消遣。” 他这下坐在另一侧,不再像昨日一般挤在中间。 挤在中间的换成了泠琅,江琮在她右手边,不知在看什么,她也懒得管,全然投入到和友人的谈兴中。 她打趣道:“人说在孤独困苦中方能成就大境界,看来你此番是悟到了。” 少年眯着眼笑:“悟到了,却是不想再悟了。” 泠琅想起了什么,她靠近他,压低声嗓道:“我在山脚碰上了双双。” 苏沉鹤挑眉:“怎不见她?” 泠琅沉吟:“说来话长,她原本和我在一处,但大赛开始后便总寻不到人了。” 她迟疑片刻,小心翼翼道:“她有事瞒着我,我说想帮忙,但她不愿意……沉鹤,她之前有没有同你说过她的事?” 苏沉鹤没有马上答话。 他静静凝望她,被雨丝浸湿的刘海覆了几缕在眉边,那双总是困倦到难以让人看清情绪的眼,在此时更是幽深不可测。 泠琅忽然有些讪讪的,果然—— “她未曾说过。”苏沉鹤终于开口,“至于原因,阿琅应该很清楚。” 少年声音很轻,像雨丝飘在风中:“就像你也从未对我说。” 泠琅心中一紧,她早该知道,同她和凌双双不同,苏沉鹤从未对两位朋友有什么隐瞒。 他是江南某书香家族出身,却从小酷爱剑术,对仕途毫无兴趣,家人看他的确有天资,便放任由他去。 没什么苦大仇深的故事,仅仅是一个少年,喜欢用剑。 他毫不隐藏自己的过去,甚至还邀请她们来家中做客,即使在某种程度上并不晓得对方究竟从何而来。 坦然赤诚,这是他一贯的方式。 而这正是让泠琅感到难过的所在,她注定无法用同样的方式回报他。 就如此刻他看着她,她也知道他在期待着什么—— 但只有沉默。 她同那双眼对视,它乌黑湿润,掩了情绪万千,像夜色中的湖面。 “我……” 下一刻,耳边忽然传来瓷器翻倒的声响。 泠琅讶然回望,只见杯盏还在兀自滚动,而茶水已经满了半张案。 江琮十分抱歉地望于她,真挚道:“不小心失手。”
第55章 我无事 不小心失手。 这个人, 能和她在屋顶上打半宿,从屋檐攀到屋脊可以无声无息,行走在高墙之上也没见过崴到脚。 现在他说, 他不小心打翻了茶杯。 泠琅不怎么信, 但江琮毕竟有“木棍子都握不住”的前科,并且的确解了她当下窘境,所以她并不提出质疑。 “哎呀, 怎得这般不当心?”她忙挽了袖子,避过案上茶水,“夫君没被烫着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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