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琮拿出一方绢帕:“这水不烫——我是不是扰了你们说话?” 泠琅接过绢帕,细细擦拭桌案:“不碍事。” 江琮轻声叹气:“这两天山上多有阴雨, 我今晨起身后头晕脑乏,如今坐了这么久,更是吃力了。” 泠琅啊了一声:“这般不适, 怎么不同我说?” 心里却想, 你何时头晕脑乏?早上不是还在屋里练了一刻钟剑吗? 江琮看着她, 语气温柔:“夫人想来观看比剑, 我岂能因自己扰了这番兴致, 更何况——” 他扫了她身后的苏沉鹤一眼,从容客气道:“苏公子乃夫人旧友,多时未见,是该好生叙话。” 苏沉鹤一怔, 随即抱拳:“江公子有心, 这山上一旦下雨,确实十分麻烦。” 他话语略微停顿, 有些迟疑:“在下观公子面色的确有几分苍白, 山雨最是寒凉不过, 若不小心酿成风寒,就得不偿失了,不如……” 正好江琮抬手,十分虚弱地咳了几声,好像正好印证了苏沉鹤所说。 泠琅也抬眼看江琮所谓苍白面色,这不跟平时没什么差别嘛? 她笑着拉过江琮的手,也擦去他指上茶水:“我夫君他从前生过一场大病,面色向来如此,并不是突然这般的……” 江琮微笑低声:“夫人,那是擦过桌案的帕子。” 泠琅假装没听到。 苏沉鹤皱了皱眉,十分道:“三伏天正是一年养生健体之紧要时候,眼下将将入伏,若在这关头生了病,极易在秋冬体虚乏弱。” 他语气诚恳而关切:“既然江公子身体本来就不算康健,那更该好生休养才是,这雨不知何时才能停歇,不若你们先回去。” 泠琅已经放下巾帕,她惊讶道:“这,还有一半比赛没看呢——” 苏沉鹤坦然道:“我之前仔细听了抽签安排,有看头的几乎全在前半场,剩下的已经没什么意思了。” 江琮却说:“难得来见识这般盛会,现在就走了未免可惜。夫人留在此地,我一人回去便可……咳咳……” 泠琅从未见过他如此做作,当下也只能将贤妻做派进行到底,忙上手拍抚,柔声道:“一人回去?真的可以么,我叫九夏来送送你——” 江琮捉住她的手:“夫人还是这般关心我。” 泠琅心中一阵发麻,还未来得及说什么,苏沉鹤倒是起身抱拳,朗声笑道:“我那边还有事,先过去了,二位慢聊。” 说着,少年利落转身,足下一点,便如雨燕一般斜掠而出,身影转瞬消失在茫茫水雾之中。 泠琅遥望他离开的方向,一时还未反应过来。 江琮慢条斯理放开她的手:“人都走了,还看什么?” 泠琅却反手揪住他衣领,咬牙质问:“你方才惺惺作态地干甚?” 江琮仍是笑:“我怎么惺惺作态?主动说回去,留你们两个慢慢说话还不好?他自己不领我的情。” 泠琅攥得更紧了一些,她的呼吸打在他下巴上:“得了吧,你比那戏台上的反角还做作,别以为我瞧不出——” 江琮垂着眼和她对视,声音忽然有些低:“瞧不出什么?” “瞧不出你根本没什么病痛!” “是有一点痛,但还可以忍受。” “那为什么突然来这出?” 江琮没有说话,他凝视她怒气冲冲的表情,忽然觉得这张嘴撅着说话的时候,格外地…… 他将脸别到一边。 对方哦了一声,不依不饶:“果然无话可说了?我看你就是盐场里罢工,闲得慌!” 他呼吸了两个来回,才道:“你先放开我。” 泠琅好像听到什么大不韪的话:“你在命令我?” 江琮静默片刻,说:“你看那边——” 泠琅狐疑地随他视线看去。 只见熙熙攘攘的看台上,那几个僧人仍端正站于远处,彼此之间似在说话。 “和尚说话,然后呢?”她不耐道。 “那个最俊的走了。”江琮说。 “走了,然后呢?” “然后没了,就是让你看看。” 泠琅冷笑连连,她松开他衣领,改为紧扣住他下巴:“没话找话是吧,我看你这人真的欠教训……” 江琮被迫着转过脸来:“你没想到什么?” 他下巴被钳着,说话有些费力,泠琅的手掌正好抵在他脖颈上,能感觉到喉结微微地颤震。 她眯起眼,索性用点力在上面压了压:“什么意思?” 于是,掌下的触感便滚动了一下。 江琮不再说话,只拿他幽深如夜潭般的眼眸看她。 泠琅忽地笑了,她说:“我之前倒是想到了一点。” 她终于收回手,视线一转,在人群中再次找寻到那几名僧人的身影,他们或是交谈,或是观望台上赛事,或是低眉不语。 “沉鹤同我说,所有参赛者的行动都被严格管制着,何时起身,何时必须就寝,就连进食也是统一安排,极大地限制了自由。” “对参赛者作此安排,其实是意料之中,想必双双就是因为这个才需要假扮侍女才能上山。” 泠琅翘起唇角,笃定道:“如今山上的外来客分外三类,一,像沉鹤这样还在准备下轮比试的参赛者,他们行踪不能自主,活动范围也有限。” “二,同你我一样花了黄金,而且凭着身份地位才能上山观摩的贵宾。虽然行动自由,但门槛极高,并且必须通过宗内长老的验证才能上山。这几日我留心观察过,我们这般的客人并不多。” “至于这第三种——就是在上一轮被淘汰后,没有离开,而是留在山上继续观看比赛的参赛者。” 话已至此,很多内容已经不言而喻。 明净峰不是什么人来人往的热闹大宗,它已经遗世独立数十年之久,在这次比剑大会开始前,绝大部分人连它大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更别说提前打探消息。 这种情况下若想混上山,是万分之难。凌双双从前在山上呆了很久,熟悉此地,另当别论。 “如今山上最自由,行动最能掩人耳目的,便是我刚刚说的第三种。” 泠琅悠悠然为这番长篇大论定了音。 江琮也终于开口:“夫人所说,正是我之前所想。” 泠琅说:“你说是就是罢。” 江琮为自己倒上温茶,声音平静:“空明大师手下弟子,绝不该在第一轮便遗憾退场。” 泠琅眼睛瞥着杯盏,在它被倒满的下一刻,便施施然夺过来喝下。 江琮静静注视她,她饮毕搁盏,满意道:“就算是第一日在山脚下碰见的喽啰,好歹也能撑到第二轮的。” “迢迢赶来,却存心输掉,除了想方便暗中行事,没有其他任何理由。”泠琅斩钉截铁,“我接下来几日定要好生看着,这群秃驴到底想耍什么花招。” 江琮突然说:“昨天还叫人家俊和尚,今天便骂秃驴。” “昨天叫好夫君,今天也能叫姜蒜,后天还能成王八……”泠琅看了他一眼,“咦?你的脸怎么有些红?” 江琮轻咳一声,没有接后半句:“你何时唤过我好夫君?” 泠琅再次凑上去,瞧着他潮红未退的耳根,纳罕道:“莫不是真生病了?” 她面露难色:“这就生病了,过几日可怎么办?如今这情况定是免不了打架,可不要出师未捷身先死——” 江琮淡淡道:“夫人少咒两句,我便不那么容易身先死。” 泠琅却已起身,做出一副打道回府的样子,嘴上不忘道:“你还用得着我来咒?方才你自己咒自己不是更起劲?” 台上比试的确如沉鹤所说,越往后越没什么看头,已经走了好些看官,他们这般离开,也不算显眼。 回去的路上,二人挤在一把伞下,行在满山湿润之中。 泠琅一路都在挤兑:“你知不知道什么叫谶言?” 江琮看着伞沿下的雨滴,不做声。 泠琅苦口婆心道:“若一个人总是用些不好的话来当做借口,那这些借口极有可能会成真。你今天说受风寒,明日便极有可能暴毙,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江琮凝望雨水中的山林,好像那十分值得注意。 泠琅诲人不倦道:“帮不了忙就算了,还要拖人后腿,做人可不能这般无用。” 江琮垂目,视线落于雨水淋漓的青石路面。 泠琅继续语重心长:“你暴毙事小,侯夫人伤心事大,而我的功业也会艰难受阻。如此看来,这种话以后一定要少说。” 江琮凉凉地说:“没了我,你再去寻个分舵主帮忙便是,这世上到底有十来个。以夫人能耐,不算难事。” 泠琅讶然,随即欣慰道:“我还没想过能这般,不若夫君先给个名单,以防不测?” 江琮看着她,柔声道:“好。” 泠琅也柔声:“我何时能见到?” “耐心等待便可。” “夫君何时遭遇不测?” “耐心等待便可。” “我何时能功成身退,再也不用同你打交道?” 江琮笑了,他慢慢地说:“耐心等待便可。”
第56章 惊变起 泠琅真的耐心等待, 因为晚些时候,江琮竟果真发起烧来。 他额上滚烫,手却凉得吓人, 红潮从眼下一直蔓延到耳根, 显得皮肤更为苍白,眉心那颗痣几乎要烧起来。 双眼乌黑幽润,眼尾却泛红, 如桃花染了艳色,有种颓唐美感。 或许也不是风寒,因为既没听见咳喘,也没看见流泪。除了神色不对, 他其余都一如往常。 终于,在泠琅第三十六次忍不住偷看他之后,江琮终于出言:“看我做什么?” 泠琅说:“我觉得你看上去好像命不久矣……” 江琮温声道:“我命不久矣, 不是遂了夫人心意?” 泠琅讪讪地说:“古语云, 见其生不忍见其死。虽然你此前对我多番得罪, 但若叫我眼睁睁看着惨剧发生, 也过意不去。” 江琮放下书册, 斜倚在榻上,乌发垂落于肩,像墨汁流淌。 他面上带着点笑:“瞧不出夫人对我竟有如此情意。” 泠琅说:“我心底善纯,待人都如此——所以你现在真的不要紧?” “不要紧。” “真的不会有事?” “定不会耽误夫人宏图大业。” 泠琅唔了一声:“所以你从前也经常如此, 所以这下并不慌张?” 江琮隔着帘帐阴影, 静静地看她:“夫人甚聪慧。” 泠琅摇头长叹:“看来,这十有八九便是所谓‘沉疴旧疾’了, 没想到发作之时是这样的。” “那夫人以为该是哪样?” “嗯……起码也得咯点血, 痛疼欲裂, 奄奄一息的吧,不然怎么唬过侯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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