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从前同该主持有交情,对方却并无通融,义正辞严地拒绝了不说,还堂皇训诫了一番,指责他心中已无佛。 空明于是大笑,手中佛珠往空中一抛,道:“我便是佛!” 于是那一天,鼎盛了百年香火的层云寺,全寺二百三十六名僧人,皆戮于空明之手。尸首从山门一路倒伏到佛堂,鲜血流淌蔓延,煞气冲天,数月不绝。 此处自此被空明所盘踞,他甚至未曾更改寺名,就着原来层云寺三个字设坛,广收门徒,传授功法。 这些年,虽然他任由手下弟子为非作歹,自己却极少来江湖上露面,是以虽然层云寺臭名昭著,但真正识得主持空明的人却在少数。 台上几名参赛者离石柱之上的空明最近,他们最先反应过来,已经纵身跃出,不欲与这邪僧相接。 而那些想开眼界的看客,如今可算开足了眼界,他们心中只余惊惧,一时间乱作一团,争相着想要离开—— 只听一声利喝:“明净峰众弟子听令!” 陈长老剑指石柱,面容沉肃:“此人不请自来,语出不逊,辱我宗门,我欲将他拿下,各位护住其余人等!” 场四周的明净峰弟子纷纷拔出长剑,之前□□上身的强壮僧人亦起身,各自将佛珠捏在手中,臂上隆起成块肌肉。 局势一触即发。 有人在逃命,有人在对峙,有人正找地方躲着纵观一切。泠琅庆幸自己今早反复告诫几位不通拳脚的婢女留守在屋中,不要出来走动,不然此情此景,她未免能将绿袖她们一一护住。 她一把抓住江琮的袖子,扯着他离开座位,后退到一方雕了仙鹤松柏的石屏风之后。这个位置她注意了许久,既能观察台上状况,又能隐蔽身形。 江琮被她扯得一个踉跄,却没说什么,二人绕到屏风之后,站在一处静观其变。 高台上只剩陈长老与空明二人。 一个震怒交加,平日里温和斯文的面孔如今阴沉似水,长剑凛冽,末端直指高处。 一个苍老诡秘,面容如干枯树皮,堆叠了层层褶皱,一双浑浊暗淡的眼珠子嵌在其中,一动不动,宛若入定。 二人隔了十来尺的距离对峙,有弟子想跳上台相助,皆被陈长老示意退下。 空明嘶哑地重复了遍:“叫你们掌门出来。” 陈长老目光沉沉:“先问过这柄剑!” 语毕,他足下一点,使出轻功行云踪,竟顺着粗大石柱一路向上,手中剑锋寒光一闪,直直朝空明挥去! 这无疑是开战之信号,有弟子高喊了声:“护住明净峰!”,淡青同深褐战在了一处,剑风拳风难分彼此。 而石柱之上—— 他这招极为迅猛,而石柱并未太多翻转腾挪的余地,眼看着空明必须接下这一剑—— 只见深红袈裟一甩,一卷,如一张蔓延诡诈的网,那刚劲剑势瞬间被消弭化解,力道斜而软地往别处去了。 陈长老低喝一声,顺势转动手腕将剑收回。气沉丹田,行云踪发挥到极处,生生在空中借了力,挪移到石柱另一边,再次换方向攻去。 迎接着他的,仍旧是漫天诡异的红,那袈裟翻涌席卷,滴水不漏,将他剑锋包裹缠绕。 握剑的右手一紧,剑柄几乎脱手而出。 陈长老心中大骇,这袈裟竟不仅防守极为稳固,一旦被缠住,甚至能有夺他武器之势! 他催动内力,右臂全力将剑抽回,与此同时足尖在柱身上一蹬,身体往后腾跃,落到与之相对的另一根柱顶。 两招已过。 陈长老气息未定,心跳如擂。而空明仍是僵硬死寂,连足下位置都未变过一分。 虽然知晓难以取胜,但敌我之间差距之悬殊,仍叫陈长老内心震动不已。 空明方才化招,甚至只甩了两回袈裟,连武器都未现于人前。 身下传来短兵相接之战声,他缓缓收紧了手中剑柄,左足后撤半步,开始下一次蓄力。 石屏风之后,泠琅的手指还牢牢攥着江琮右臂,她一动不动地盯着石柱上的红衣僧人,从那身古怪袈裟,到因单掌礼而显现的枯瘦右手。 江琮低声问:“不去寻苏少侠?” 泠琅轻轻摇头,目光仍紧盯原处:“昨天双双说要同他坦白,二人定是有了些共识……空明已经动手,还是此处要紧些。” 江琮说:“陈长老打不过他。” 泠琅说:“谁看不出来?只是——” 她沉思:“这空明不像是要痛下杀手的模样,不然陈长老早就不敌败落,哪儿还能再三出招?” 如她所言,石柱之上,陈长老凌空跃起,长剑震荡出无形气波,一招“挽长风”如疾风过境,势不可挡,朝空明直直激射而去! 泠琅顿了顿,她认出这一招是双双经常用的,或许它是明净峰宗内弟子都会用的剑招? 双双走的是灵巧路线,而挽长风在陈长老手中,却是截然不同的刚劲风格,各有千秋,难说孰优孰劣。 然而,这招依旧被化解。 空明身形如鬼魅,不过右臂一抬,一挥,那袈裟宛若有生命的活物,涌动之间似是呼吸起伏,将这道罡烈剑风细密包裹。 陈长老却早有准备,一招挽长风不成,他回身一旋,硬生生踏上空明所立石柱,同时左臂一顶,要把老僧挤下这方寸之地。 空明浑浊阴沉的双眼终于有了波动,他身形微动,左手终于从衣袖中探出。 那是一只同样干枯苍白的手,它绷直为成掌,又似一记佛印,朝着陈长老正靠近的身躯贴去。 从泠琅的角度,这一幕被她看得分明,她心中一紧,足下使力,就要朝大象台奔去—— 江琮却一把扣住了她,将她拉了回来。 “此处人多,不可——已经有人去了。” 简单的一句,已经道尽利害。泠琅咬牙抬头,却见那抹淡青身影如断翅纸鸢,直直往高台上坠落。 是陈长老。 在即将触地的前一瞬,一道身影飞扑而出,将陈长老一把支撑住。 来人青衣马尾,是个清秀少年,正面露焦急,扶陈长老坐定后立即按住经脉,为其度气疗伤。 杜凌绝! 泠琅睁大了眼,他在此处,那顾掌门—— 她连忙环视四周,哪儿有那位老人的身影,难道掌门还未醒? 而陈长老显然也有相同疑问,他挣脱杜凌绝的手,死死抓住少年衣襟,一张嘴,却是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杜凌绝无暇擦拭面上血迹,只快速地说了些什么,只见陈长老面色从震惊转为喜,几经变化,竟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泠琅却从杜凌绝方才口型中看出,他说到了“顾凌双”三个字。 看来,双双终于去坦白了一切,而她现在正代替杜凌绝守着祖母。 旁边立刻有几个弟子围拢上前将陈长老带走,杜凌绝擦了擦面上沾染的血渍,同样抽出剑,用和陈长老起初一模一样的姿势,剑尖直指高柱之上的空明。 空明却不似之前一般毫无动容,他垂头看着下首少年,忽地咧开嘴,露出一个渗人至极的笑容——如果那可称为笑容的话。 “明澈剑法竟被你们练成这个样子,”他嘶声道,“暴殄天物,不过如此。” 场下还在交战,嘶吼声呐喊声混成一片,而空明沙哑奇异的语声,却一字不落地传到泠琅耳中。 他用了内力,似乎有意让在场所有人都听见。 “缺了半本,终究是无用。霜风剑从前同我说,剑祖将剑谱一分为二,为的是制衡二字。如今看来,的确起到效用。” “天下万物,合则分,分则合,现在,便又到了合之时——就由老身代替霜风剑之劳,来行这‘合’字罢!” 泠琅讶然,她已经觉察到不对。 挽长风,不是宗内人人都会的剑招么?为何在空明口中变作明澈剑法之一? 难道—— 只听砰的一声,不知从何处甩上件物事,在大象台上弹跳滚落,最终停在杜凌绝脚边。 那是一颗人头。 一颗光滑的,圆滚滚的人头,因为没有毛发,所以相比别人的更易滚动一些。它脸上还有惊异表情,嘴巴微张,似在质问。 泠琅认出来,那是风波最初,登台状告明净峰杀人的层云寺和尚,似乎叫寂玄,那日过后,再没见他现身过。 而他显然已经不再有耀武扬威下战书的神气,创口处整齐利落,似乎是被人一击削断。 泠琅来不及观察这颗人头是何人所扔,她敏锐地觉察到,场上的气变了。 准确地说,是空明起了些变化,他作为从始至终都在把控局势的人,终于露出些预料之外的怒气。 “是谁?”他在质问,语声平静。 一个人跳上了高台,认下了这份罪过。 少年马尾仍有些乱,脸上还沾了点血,他轻松地笑着,同周遭你死我活的气氛格格不入。 他将剑扛在肩上,吹了声口哨,满不在乎道:“这和尚大清早来寻我,我同他纠缠了许久,想脱身参加比剑而不得,只好出此下策。” “大师——”他笑得有几分邪气,“您是出家人,不会怪罪于我罢?”
第64章 明净巅(上) 杜凌绝目光微动。 他侧过头, 朝苏沉鹤说了句什么,似在劝告离开此处。 苏沉鹤却将剑抽出,同样遥遥指向高柱之上的红衣老僧, 剑尖在明朗天色下凝着耀光。 他鼻梁下巴俱有血迹, 不知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血色暗红,那双眼却是湛然的亮。 “杜兄,”他紧盯着上首, 嘴边噙着漫不经心的笑,“这般磨叽,可不像你啊。” 语气轻松熟稔,看来这二人此前在山上已经结识。 杜凌绝轻轻摇头, 似有几分为难,还欲开口—— 只见剑光一闪,方才还同他并肩而立的苏沉鹤已经在三尺之外! 少年身姿矫健轻敏, 不过瞬息, 已经沿着石柱一路执剑而上, 如一道墨色残像。 马尾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弧线, 剑气呼啸席卷, 下一刻,已经逼近那静立着的僧人身影。 深墨与赤红,终于有了交接。 翻涌连绵的诡谲红浪,尖锐明亮的滔天剑意, 于半空中陡然盛大。内力激荡, 剑身嗡鸣,竟胜过台下交战着的嘶吼。 杜凌绝已经仗剑冲了上去, 加入这方寸之间的战役。 泠琅手指紧扣住石屏风的粗糙浮雕。她咬紧唇, 一眨不眨地盯着高处交战着的双方。 她已经很久很久, 没见过这样的交手。 苏沉鹤有多强,她再清楚不过。懒散不羁的少年天才,剑气是与之大相径庭的尖锐灵动。 每一刺一砍,均如行云般流畅缥缈,力道仿佛永不枯竭。速度不会凝滞,出手绝不犹疑,从第一剑,到最后一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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