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杜凌绝是明净峰最优秀的弟子之一,比剑开始那一日,他自天际而来,剑身震荡,能发出类似笛声之嗡鸣。已经足够证明其内力有多雄厚,把控又精确到了何种地步。 他们已经是世所罕见的高手。 然而在面对空明之时,却难以讨到好处。 她甚至难以看清,那血红袈裟是如何挥动,空明枯瘦的身躯又如何转挪。 赤色涌动,如漫天血海,偶尔从中探出一截苍老干瘪的掌,如影似幻,神出鬼没,所过之处,有尽摧齑粉的力量。 鬼气森森,无可捉摸。 所有奇袭、强攻皆被消解于无无形。一袭袈裟,竟如典故中的幻空之境,任何杀气至此,徒有寸步难行。 泠琅看见袈裟上偶有金光闪过,似乎是梵咒,似乎是佛偈。那线条缠绕扭曲,森然而神秘,她无从辨认。 真是从里到外的邪门。 邪僧之邪,可算叫她大开眼界。 台下,明净峰弟子和层云寺僧人战在一处难分难舍。台上,空明大师独对两个年轻剑客,却无丝毫颓态。 苏沉鹤和杜凌绝,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空明绝不是能这般轻易降服的,深不可测的耄耋老者,打到现在甚至没被从柱子顶端攻下。 二人对视一眼,默契地改变了战术。不再同时出招,而是转为前后轮攻,一招接替一招,连绵不穷地将空明困与此处。 既然无法攻克,那便强留。 泠琅攥着石壁的手指已经发白,她看出即便如此,空明也未显现出半点左支右绌之力,他甚至更加游刃有余。 深晦血海,无休无止,甚至有遮天蔽日般的架势。 她情不自禁地想,如果这种红色被划上一刀,会是什么样子? 那鬼魅般无踪迹的掌法,同她的比起来,谁要更快一些? 云水刀就藏在五步之外某张翻倒的桌案夹层处,现在局势混乱,要不被人注目地抽出它简直轻而易举—— 泠琅喉咙有点紧,心跳有点快,耳畔是兵刃激鸣,身侧是声声呐喊。身处于此,她感觉自己的血一点一点热了起来。 她回过头,对上江琮深而沉的双眼。 一道石屏的阻隔,外面是重重厮杀,而内里,他们用眼神望着彼此,无声地对视。 江琮嘴唇微动,他用口型问询:“想去?” 泠琅没有回答,他此前用于制止她的右手还扣在她臂上,她轻轻握住了那只手。 力道很轻,却是不容转圜的坚决。 江琮的眼神忽地颤动了一瞬。 他手指有些凉,同她的渐热截然不同。他喉结滚动,似是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想回握,却终究缓缓放开了手。 他放开手,同时听见心底有什么东西猛然炸开的声音,像烟花四裂,像城墙坍塌。而他自己立于废墟之中,在灰烬弥漫处看见她那双明亮到让日光都黯然失色的眼。 那双眼说,它的主人在渴战。 江琮在这个当下几乎有些恍惚,他想起前一天夜里曾咬牙切齿过的,她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像对他做了太多。 她的确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这样一个眼神,就足够让他猝不及防,他无可避免地回忆起她的刀。 漂亮、迷人、致命,就像她自己。 才多久,他在这种时候还能满脑子都是这些,看来的确无药可救了。 这番念头只在须臾,下一刻,他已经开口:“我去把他引开。” 泠琅看着他:“你不怕被人发现?” “没人顾得上我们。” “空明呢?你若直面上他,以他的能耐,不难回去将你查个底朝天。” “他回去不了。” “……” “怎么了?” “你说这种话的时候,还挺那个的。” 江琮很想接一句“这种是哪种,那个又是哪个”,但他已不能再放任自己和她说话。 台上台下的战况还在僵持胶着,他略微一望,身形微动,转眼之间便出现在某张翻倒的桌案背后。 衣袖一拂,一扬,云水刀划过一道弯弧,稳稳落入泠琅手中。 而他手里提着那把无名剑。 二人对视一眼,泠琅正欲开口,忽然眉头一皱,往场中看去。 她闻到了一丝古怪诡异的气息,像火焰烧灼后的残烬般刺鼻,这味道猛然铺陈开来,似是来自于台下—— 下一刻,她双目睁大。 那是数枚漆黑圆润的佛珠。 它们原本挂在层云寺众僧脖颈上,如今被高高抛起,每一颗上都拖着点明亮火星,正在细细燃烧。 而僧人们已经四散开来,各自往屋脊回廊奔逃而去,只留惊愕无措的明净峰弟子于原地,他们甚至没来得及做出反应! 泠琅瞳孔骤然缩紧,她现在同众弟子隔了一处大象台,根本无从出手相助—— “轰!” 震天动地的巨响,几乎将耳膜撕裂。 泠琅仰面朝上,目之所及是一片盈盈蓝天,云朵于其中自在悠游。 口鼻中有灰尘气息,有人却笼在她身上,将绝大部分尘土隔绝在外。他发丝垂落在她脖间,稍一移动,便是小虫攀爬而过的痒。 她侧过脸,去瞧在危难时刻飞身而来将她按在身下的人。 江琮支起手臂同她对视,嘴唇开合,似在问询,但她听不到一点声响。 泠琅大声说:“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对方微微一顿,便俯下身,凑到她耳边一字一顿:“可有受伤?” 气息半分不落地扑洒在耳畔,潮湿温热。可是这么近的距离,怎么声音微弱,也听不分明? 她呆呆地说:“我好像聋了。” “你没有,只是方才声响太大,一时半会儿不太灵敏。” 泠琅被江琮从地上拉起来,刚刚站定,只觉得头昏脑涨。她调整呼吸,一边咳嗽着,一边勉力朝场外看去,本以为会瞧见尸山血海般的地狱景象—— 却是没有。 没有残肢断臂,没有血流成河,青衣弟子们分散于会场各处,或跪或立,剑仍旧紧握在他们手中。 而他们面前,多出一个人。 该如何形容这样的背影?毫无疑问,那是个上了年纪的人,无论是满头银丝,还是略显苍瘦的身躯,都彰显着岁月的流逝。 流逝,亦是沉淀。 她沉稳地立在那处,纷乱仿佛被尽数阻隔,周遭唯有安然沉静。岁月在她身上沉淀出玄妙深刻的气度,即使不声不响,也能叫人立即察觉。 泠琅知道那是谁,她也看清了那把剑。 剑身刻着繁复瑰丽的花纹,如上古图腾,如神秘祭文,薄刃上居然能刻这么多纹路,是把世所难寻的好剑。 很奇怪,一把绝世好剑在此,她最先注意到的却是剑的主人。 这只说明一件事,这把剑无论如何绝世,在剑主人手中,只是一把剑罢了。 它锋芒再盛,也比不过操剑者本身。 顾长绮自己,才是那把历久弥利的剑。 老者回过头,她脸上有皱纹和微笑,这使她和周遭景象格格不入。 她甚至没有举起手中剑,就那么提着,对高台上的人说—— “空明,你终于来了。我们多少年未见,三十年?四十年?” 空明嘶声回应:“三十七年。” 顾长绮微笑:“对我们这个年纪的人来说,这算不得什么大数目。” 空明喑哑地笑:“那六百七十三,算不算得大数目?” 顾长绮说:“算得,你把你庙里的人都叫过来了?” 空明的声音因为激动而短促,他手臂一挥,暗红袈裟划出一道波浪。 “你以为能躲多久?顾长绮,我迟早会找上明净峰,迟早找上你——” 顾长绮摇头:“你不该让他们来。” “他们已经来了。” “这么说,我是非交出明澈剑法不可?” “你已经没有其他选择。” “既然如此——” “慢着!” 一个身影跃上高台,那是个娇小的少女,她提着剑,在止不住地颤抖。 “没有明澈剑法,它已经被我烧了。”顾凌双慢慢举起剑,对准面前神色莫测的红衣老僧。 “你的对手,是我。你要寻仇,也应该找我。” 她的剑在颤抖,可是仍顽强地指向敌人,手腕没有挪动半分。
第65章 明净巅(下) 泠琅死死扯住江琮:“顾掌门在说什么!顾掌门在说什么!” 江琮低下头, 附在她耳边道:“她说——是不是非要抢明澈剑谱。” 一句说完想要分开,对方却用手臂缠住他脖子,让他动弹不得。 泠琅急切地问:“双双又在说什么?夭寿了, 她哪儿能对付得了那个老东西——” 江琮只能紧贴她耳畔, 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没有异样:“她说剑谱是她烧的,寻仇也该找她。” “啊!这个笨丫头!顾掌门呢,杜凌绝呢, 难道就这么看着?” “没有光看着,杜凌绝已经冲上去把她护在身后了。” “然后呢,你倒是快点说。” “然后……他把她下去了……夫人难道不会自己看?” 泠琅如梦初醒,连忙松开手臂, 往不远处望去。 只见双双还兀自挣扎着,腿于空中乱蹬,口中似乎在叫喊什么。杜凌绝一边挨着踢, 一边把人带回台下, 十分辛苦。 泠琅觉得自己听力恢复了些许, 她捡起地上的云水刀揣在怀中, 一边张望, 一边小心翼翼地朝大象台靠去。 方才诡异的爆炸,竟然没伤到什么人。僧人们早有准备,扔出后便四散逃开,暂且不论。而位于中心的明净峰弟子, 是如何逃过一劫的? 地上残留着灰黑粉末, 泠琅细细观察,那些佛珠好像未能触地, 而是在空中时就已爆裂, 是以并未造成太大伤亡。 这难道是顾掌门的手笔? 有人替她解了心中所惑。 “卷暗雪, 不错。” 空明从高柱上一跃而下,稳稳落在大象台之上。 顾长绮缓步踏上高台,她满头鹤发,年岁已高,脚步却无半分艰难迟缓。 她微微一笑:“你识得此招?” 空明盯着她,浑浊的双眼又布上层阴翳:“这是柳长空惯爱的剑招。” “这也是明澈剑法其一,你不应该识得它。” “呵呵,他在我面前使过不止一次,我为何不该识得?” “因为师父曾规训,无论对于何人,都不要透露剑招之名,”顾长绮慢慢地说,“可以用,但不能表明它是明澈剑法之一,你懂我的意思?” 空明暗淡发黄的眼珠忽地一轮,没有作声。 “那我便说得清楚些,空明,我知道他那半本剑谱在你手中,它根本没有被焚毁。” 空明仰天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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