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凭你,能做到?”泠琅一把揪住他衣领,“你已经看出我想从青云会入手,打听我父亲的事了,是不是?” 她的鼻尖就在他领口,而他只能垂着眼注视她。 江琮看着她在醉中犹气势汹汹的双眼,听着她明明晕头转向也要再三重复的威胁,忽然生出一种认命般的情绪。 她满心都是报仇大计,而他脑海里全是她娇俏的眉眼,孰败孰胜,一目了然。 他自暴自弃地说:“是,我看出来了。” 泠琅冷笑连连,她又贴得更近了一些,几乎已经扑到他怀中。 “看出来了,又怎么样!”她凶巴巴地说,“我手里有你这么多把柄,你还奈何得了我?” 江琮听见自己说:“没错,我奈何不了你。” 她争强好胜,他甘拜下风。 泠琅吃吃地笑起来,她用手指点触他胸口:“知道就好。” 江琮叹了口气,他双臂一直维持着僵硬的姿势,现在终于忍不住,想摸一摸她发顶。 于是他抬手,才举了一半就被对方捉住。 泠琅说:“干什么!” 江琮说:“没什么。” 泠琅眯着眼,笃定道:“你想暗中偷袭。” 江琮低声说:“你见过这么慢的偷袭?” 泠琅翘起唇角,说:“你是只王八,偷袭也只能这么慢,算是情有可原。” 江琮不说话,他必须要很忍耐,才不会再说些别的什么。 泠琅说:“你知道什么才能叫偷袭,我今天就教教你……” 话音未落,她表情忽地迟钝,接着别过头,小小地打了两个喷嚏。 夜风已渐凉,四面透风的楼顶更能感受寒意。江琮见她这样,侧身去拿桌角放着的布巾。 在转头的那一刹那,他听到耳边骤然靠近的风声—— 以及脸侧一闪即逝的温软,还带着微微的疼。 他一僵,随即转眼看去,只见少女已经笑开,她一字一顿地说:“出其不意,才叫偷袭。” 她刚刚乘他不备,飞快地扑上来咬了一口,咬在他下颌边缘。 江琮深深地呼吸,没有责备,也没有问询。任凭她一边东倒西歪,一边喜笑颜开。 他已决定,待她清醒后,一定要添油加醋地恐吓前夜醉态,不然以后随意饮酒,后患无穷。 他平定了片刻,才重新站起,帮她把云水刀收好,又唤人来付了酒资。 妥当后,一扭头,却看见女孩儿抱着先前未喝尽的酒壶,正勉力倾倒出最后一滴。 见他望过来,她抿着唇笑:“咸丰楼的酒,确实不错。” 江琮面无表情地拿走她的酒壶:“这是丰台楼。” 泠琅指着他:“你也不错。” 江琮已经意识到,今晚的折磨还会十分漫长,他望了望月色:“我怎么不错?” 江琮走到她跟前,转过身,刚刚蹲下,身上便骤然一沉。 泠琅毫不客气地环抱住他脖子,双腿死死勾缠住腰身,她说话一定要贴得很近:“你长得不错。” 江琮觉得背后趴了一团云,还喷吐着滚烫潮气,暖融融,醉醺醺。 这团云没有半点自觉,她全心全意攀附在他身上,一丝缝隙都没有,好像稍微松懈就要流淌而下。 他把住她光裸的脚踝,像捏着什么易碎玉器,丝毫不敢用力,就这么轻而缓地,走在月亮下的街道上。 背上的人说:“你看着虚,怎么走路还挺稳。” 她又说:“我最喜欢夏天的晚上,它让我觉得做什么都很舒适,你没有闻到吗?风里有茉莉花香。” 她还说:“今夜真好,酒菜很好,一起说话的人也好,听话的夫君更好。你懂不懂为夫之道?做丈夫的就是要听话,才能招人疼。” 江琮很想说,我又不是你真的丈夫,但他只问:“这是谁说的?” 泠琅附在他耳边,大声说:“我爹说的!” 江琮感觉自己快聋了,但他语气仍旧平淡:“他老人家还说了什么?” 泠琅思索片刻,道:“他还说,看上哪家郎君,尽管玩玩就可以了,不要随意交付真心,轻易动情。” 她顿了顿,补充道:“动了情的刀客,连刀都拿不稳。” 江琮沉默半天,才说:“最后一句也是刀者说的?” 泠琅说:“反正,反正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她直起身子,只觉得清风和爽,夏夜醉人,心中有说不清的畅快,不由双腿夹紧了身下腰身,口中喝道:“驾!” 预料之中的没有反应,被当马儿使唤的人仍旧四平八稳地走着,只是握住她脚踝的手稍稍摩挲了一下。 是怜惜和珍视的意味。 泠琅没有察觉,她只再次倾身靠近:“夫君,你身上好香。” “刚才我就闻到了,你身上怎么总是香香的?” “是不是兰蝎膏腌入味了?嘻嘻。” 一路的胡言乱语,叽叽喳喳,江琮任劳任怨地忍受嘲弄和刁难,回了客栈,又唤人打来热水。 本想着只给她净面,结果一个没看住,人已经自己飞快地脱光衣裳,纵跃入了水中。 江琮平静地站在原地,抹了一把脸上被溅上的水,问:“你洗完能自己穿好吗?” 泠琅快活地拨动水花:“能!怎么不能?” 她全然不顾及身边还有个不熟的丈夫,江琮也没有离开的意思,从他的角度,只能瞧见她半个脊背。 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了,那洁白柔嫩的肌肤,甚至被他用手指细细擦拭过一遍。 而上面道道或深或淡的伤痕,依旧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水汽氤氲蒸腾,江琮慢慢站远了些,隔了重轻薄帷帐,他问:“背上的伤哪儿来的?” 泠琅回答地很快:“你问哪道?” 江琮默然,他想知道每一道,可是她现在并不是能清晰回忆的样子。 他最后说:“你印象最深刻那道。” 泠琅说:“最深刻?那就是我十五岁的时候,迟迟没学会一招,被罚了三鞭。” 江琮垂下眼睫,他问:“是哪一招?” 泠琅痛快地说:“是探云三变,我得记住它一辈子。” 探云三变。 江琮并不意外,他早就看出她身上除了入海刀法,还有些别的本事。 一同在白鹭楼恐吓苍耳子的时候,在明净峰底下夺取和尚武器的时候,那缥缈无影的掌法,便留在他心里。 他一直都很想知道,她十三岁离开塞上,十八岁来了京城,中间这五年去了哪里。 现在这一切终于明朗,探云三变,是乌有手伶舟辞的绝技。 天下第一飞贼伶舟辞,悬赏榜上永远居高不下的人物,出入宫廷密室如无人之境。曾醉后自称只要出手,就连皇帝玉玺也能化作乌有,于是便有了乌有手之名。 他不知道泠琅如何能同这位传说中的妙手空空扯上关系,只知道伶舟辞绝对不是什么良善人物。 这位大盗行走江湖数十载,最是残忍诡诈,恣意而为,即使是对待徒弟,也不会手软通人情。 泠琅背后的累累伤痕便是证明,她自己逃出,隐姓埋名不愿向从前的师父求助,也是证明。 江琮没有再问,仅仅凭这句回答,再加上明净峰上她和过去好友的交流,便已经足够拼凑出一段过去。 一段不那么顺遂,沾满了阴晦,偏偏能叫她一路闯出来的过去。 她的确和他不同,背负了那么多,她仍旧可以尽兴痛快,在重返杀伐场之前,还能有心思认识一个人,喝上一壶酒,去一趟雁落山。 而他只是因为她,才会想去雁落山,才会去注意今夜的风里是否有茉莉花香。 其实到底有没有,他也辨认不出,因为当时所能嗅闻到的,只有她身上独有的气味,像新剥的橙或柚,微酸微涩。 就像现在,这种让他心颤不已的味道再次弥漫,占据了能占据的所有角落。 沐浴过的少女仍旧醉眼朦胧,衣衫乱七八糟地挂在身上,她赤着脚走出来,看到他在外面,竟然张开了双臂。 是要背着的意思。 江琮很想笑,不就是一点酒,能把这个处处要强的女孩儿变成这样。但他毫无拒绝的余地,只能起身一步步走近。 像走近一个必输无疑的赌局。
第75章 苦修夜 泠琅抽了抽鼻子。 她有点困, 想快些到松软舒适的床榻上去,而眼前人的动作很慢,这让她很不满。 凭什么不满, 她不想细究这个问题, 在他面前,她一直都很难维持耐心,尤其是现在喝了酒, 她尽可以理直气壮地使唤。 平日中那些情绪被悄然放大,她忍不住想要折腾他,想看着他虽无奈却只有遵从的神情。她想要理所当然地纠缠,耍赖, 如果能把他弄恼火,那就再好不过了。 很奇怪,她其实是相当能克制的人, 可偏对上他, 那些江湖经验, 处世之道全化作乌有。即使明确了合作态度, 也忍不住要刁难相斗。 若能瞧着他吃瘪受气的模样, 心中便无比喜悦,这种体会还是第一次。 她可从来不会对别人这样,一定是他自己的原因! 一滴水珠顺着发丝淌下,砸到脚趾上, 激起一阵冰凉。 泠琅猛然回神, 视线回转,落到面前的青年身上。 他已经在她面前站定, 背对着烛火, 整个人像一堵高大深默的墙。 而她站在他投下的阴影中, 不安地蜷动脚趾,满脑子都是坏念头。 过去那么多次唇枪舌战,刀剑相向,难听的话放了不知几多,但这个人从来都是施施然的从容姿态,几乎从未见过动怒。 他越是这样,她便越是心痒。 这个人,最近颇有些忍让般的告饶意味,她很想知道,他到底能忍到什么地步。 泠琅张开嘴,无声地说了几个字。 江琮微微倾身,他再问:“你说什——” 话音未落,少女已轻轻一跃,带着满身微凉水汽,扑到了他身上。 手臂紧绕,双腿贴缠,她跳到他身上挂着,而江琮自己只不过摇晃了一下身形,随即稳稳站住,没有惊慌失措之中的踉跄。 他并不伸手扶她,双臂只垂落在身侧,像一棵直挺挺的树。 泠琅并不失望他没被撞倒出洋相,也不打算就此放过。她将一头湿发使劲往他胸口蹭:“我好困,我要睡觉。” 对方顿了片刻才回答:“先擦头发。” 他说话的时候,胸腔会微微地震动,声音随之很闷,泠琅脸颊正贴在上面,她感觉十分新奇。 “我不会擦头发,”她用力攀住他脖颈,“你帮我。” 江琮说:“你怎么不会?” 泠琅说:“因为我的手断掉了。” 青年似乎是笑了一下,泠琅仰着头,可以瞧见他清晰流畅的下颌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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