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玄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陶云蔚察觉到他的手有些凉,呼吸似也有些不稳,便立刻双手覆了上去,轻轻用力握了握。 他默了默,又再往下续去:“那天晚上我睡得很沉,直到迷迷糊糊感觉有人抱着我在往外疾走,我才醒过来,然后发现——抱我的人是陆鼎之。那时天才刚亮,阿爹抱着那个远亲的孩子正在往板车上放,所有人都换了身打扮,好像我们与那些人是同路。” 陶云蔚这才知道了他先前说的“我们三个”里的最后一个是谁。 “我没看见阿姐,就问阿爹和陆鼎之,他们谁也没回我。”他说,“但就在我刚被他们放到板车上时,阿姐从邸舍里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哭着喊阿爹,喊陆鼎之,喊我。” 他那时虽病着,可人却清醒,一见这情景就知道家里人是把阿姐给忘了,于是连忙巴着兄长的手使劲摇,也喊着父兄快把阿姐带上来,可兄长沉默着,父亲说:“邸舍里的人都跑了,这里太危险,我得忠人之事。” 他当时愣了一下,然后看着被圈在父亲怀中的,那比他阿姐也不过只小了三岁的男孩,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什么。 他冲身就要往车下跳。 陆立却在那时候将他紧紧抱住。 “三郎,你乖。”陆立几乎将他抱得喘不过气来。 那天清晨,他就是这样眼睁睁看着阿姐虚弱又跌撞地追着他们跑了长长一段路,直到脚下一歪,从坡上滚下来,倒在路边再也没有爬起来。 而他们的父亲,从上车后便再没有回过头。 陆立紧紧捂着他的嘴,不让他哭喊得太大声。 他阿姐留给他最后的话,便是在追车时一声比一声绝望的:三郎救我。 她是知道叫阿爹和阿兄都没有用了,所以才喊他,可那又有什么用呢?他照样只能眼睁睁看着。 陶云蔚听完他的话,震惊地半晌没能言语。 陆玄闭了闭眼,用力平复着呼吸,哑声道:“你若读史,大约应知道前朝曾有过那么一个人,逃亡路上明明可以都带着,却偏要为了侄儿放弃亲子,亲子追上来,他还把他捆在了树上,后来这个人回到乡里,受到众人称戴。” 他说着,忽嘲讽一笑:“可见我阿爹确实是读过很多书的。” “你说得对,”他说,“盛门高族,本就腌臜龌龊。这百年积淀,不知有多少是沽名钓誉而来,白白牺牲自己骨肉一条命,也只不过为了让人称赞一句高义。” 陶云蔚忍着鼻酸,抬手轻轻摸着他的脸,擦去了他腮边泪水。 “简之……” 她才要开口,便听得他哽咽道:“我有时会想我阿爹为何丢掉的不是我,明明生病拖累人的是我才对,难道就因我是男孩儿么?若那时死的是我……” “简之!”陶云蔚忽地加重了语气低唤道。 陆玄一顿,像是这才从往事中抽离出来,顺着陶云蔚扳过他脸望向自己的动作,眸光微动。 “我也是做人阿姐的,”她说,“自是能明白阿姐对你的心意,谁要你那时跟着去死了?你如今这样,才是对她最好的安慰,因你没有长成那些令她失望的人的样子。” 陆玄垂着眸,没有说话。 陶云蔚轻叹了口气,说道:“我知你心里最疼的不止这个,还有你阿爹和兄长,他们让你失望了。” 这种事她光是代入他想想都觉得心里拧着疼,何况陆玄出身淮阳陆氏,从小身边的环境和接受的教育都在告诉他这是个该多么值得他骄傲的家族,可现实却重重给了他一击,让他对家族失去了骄傲,对父兄也再没有了尊敬和信任,偏偏此后数年,他还要日复一日地生活在那样的环境,接受着其他人对陆家、对他们父子的敬慕与巴结。 而他不能对任何人去倾诉。久而久之,这痛苦的回忆就彻底成了心底永远愈合不了的伤口。 陆玄沉吟地缓缓看向不远处的那座合葬墓,说道:“我阿娘做了一辈子贤妻良母,到死都不曾责怪我父亲,还常反过来劝我,结果后来,她自己却因积郁成疾而亡故。” “我真地不懂做个假人有什么好。”他说,“后来我任性而为,不愿逢迎那些条条框框,可世人却反视我为世外清流,你说是不是很有意思?我阿爹九泉之下要是知道他那样不惜绝情也要努力去做的事,却就被我这样轻轻松松做成了,也不知会不会气得跳起来。” 话音落下,他不经意望见陶云蔚满眼的心疼,不由一愣。 “我知你不情愿做这个宗主。”她说,“但或许换个角度来看,你和你兄长是不一样的人,也许你当了这个宗主之后,所有的事都会有些不同。” 陆玄不知想到什么,若有所思。 陶云蔚又道:“至少,我知你比起为那对父子的私欲出钱,”她不动声色地以手指了指天,“更宁愿为不再出现民乱而使力。” “简之,”她说,“你会比他们做得都好。” 陆玄凝眸看了她良久,握住她的手,浅笑了笑,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了自己的兴趣去努力达成什么?我说的是兴趣,不是责任。” 陶云蔚怔了怔。 “无事,”陆玄温然道,“你慢慢想,想好了便告诉我,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帮你。” 陆玄于婚后第五日,也即是三月十九这天,正式从长兄陆立手中接过了淮阳陆氏的宗主之位。 三月二十二日,圣旨随之而至,先是将这陆氏兄弟的手足情深赞扬了一遍,然后顺理成章地准了陆玄承袭兄长淮阳郡公的爵位,并赐陶云蔚县夫人衔,另又赐封了在世让位的陆立东夷县伯之爵。 人人都看得出来,这是皇帝在表达对淮阳陆氏的倚重之心。 三月二十五日,陶伯璋接吏部令,从赵县回到了金陵述职。所有人也都看得明白,陶家长子作为县理评却被京部直接点名,这基本意味着他将在此次大计中得到提拔,而这件事在陶家长女成为陆氏宗妇后,也变得让人并那么不意外。 三月二十八,陶云蔚、陶新荷并长嫂彭氏,相约着一起去了安王府探望二妹曦月,姐妹三人相聚,谈及又将要来到的浴佛节,不禁都有些感慨。 “没想到这么快一年便过去了,”陶曦月道,“去年此时我们还小心翼翼地想着如何在南边安定下来,没想到后来三娘却嫁给了崔少卿,阿姐你也成了淮阳陆氏的宗妇,现在阿兄也快要升官了。” 提到陶伯璋,彭氏也忍不住微红着脸抿了抿唇角。 陶新荷笑道:“这怕是要谢谢当初于娘子的祝福才是。” 陶云蔚、陶曦月不由都想起了当时于氏讽刺她们姐妹时说的那句话,纷纷失笑。 “对了阿姐,”陶曦月问道,“既然姐夫已接了宗主之位,那今年浴佛节得是你代表陆家去大慈悲寺进香吧?” 陶云蔚点点头,说道:“不过他兄长和长嫂现下都还在园子里,我也没打算把人越过去,到时还是以长嫂为先。” “这样是对的,”彭氏赞同道,“不然只怕有人要拿你说酸话。” 陶云蔚也是这么想的。 陶新荷就开始同她长姐找共鸣:“阿姐,你有没有觉得那些世系谱好难记的?我成日里看得头疼,要不是有婆母和元瑜给我找的其他兴趣解闷,我真是难受得很。” “不会啊,”陶云蔚淡定道,“我觉得看着挺有意思。” 特别配上陆玄给她的那些书,还能辅佐着了解各家族史,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经历过的原因,陶云蔚发觉她好像有个乐趣,就是也喜欢钻研那些细节,追寻真假,各种史料之间有些可以互相印证,有些又需要她自己去判断,她觉得颇有乐趣。 陆玄还打趣她说:“果然如我所料,你在这方面有天分。” 她当时还觉得挺欣喜,问他怎么看出来的。 哪知陆宗主悠悠给她来了句:“因你最爱抓人小辫子。” 气得陶云蔚当天差点没让他上床,当然了,最后她没拗得过某人的软磨硬泡。 陶新荷只能放弃,不得不承认自己果然是家里头最不合格的世家媳妇。“不过我现在厨艺有进步,还能和元瑜一起看兵器图!”她不甘心地给自己找补了两句。 嫂嫂和阿姐们都笑出了声。 “那好,”陶曦月摸了摸她的头,“就等我们家三娘以后胜过那些儿郎,去兵藏署做个大家。” 陶新荷不好意思地抓了她的手,说道:“二姐我都嫁人了,你别老当我是小孩子那样哄。” 陶云蔚也凑了手过来轻轻捏了下她的脸,笑道:“嫁了人你也是我们的小妹,哄哄你怎么了?” 四人正说笑着,陶伯璋忽然过来了。 三姐妹并彭氏都有些意外,照理说他这时候应该在吏部才是。 陶伯璋进来的时候眉头还微微蹙着,见着她们几个之后,便直接说道:“正好你们三个都在,先前我在吏部听到了个消息——开阳县那边的苦民村里出现了疫症,县城里也已有人被传染上了,你们最近还是都不要随便出去走动,尤其是你二娘。” 陶曦月刚点了下头,就见芳霞快步走了进来。 “王妃,”芳霞禀报道,“大郎君发热了。”
第102章 染病 陶曦月急急赶去了李悯那里,一进门就看见岳嬷嬷正在屋子里打转,见着她便立马迎了上来。 “大郎君上午的时候还好好的,练完字还同毛团子玩了一会儿,”岳嬷嬷道,“也不知怎地睡午觉的时候却突然开始发起热来,人也昏昏的。” 陶曦月径直走到床边坐下,伸手探了探李悯的额温和呼吸,然后皱着眉又轻轻唤了两声大郎,李悯起初像是睡得昏沉沉没有什么反应,但当她第三次唤他时,他迷迷蒙蒙地,仿佛极努力地睁开了眼睛望着她,开口说道:“母亲,我……我好难受……” 他话还未说完,便忽地吐了出来。 这一下实在来得太突然,李悯本能地往床边扑想呕在地上,陶曦月却又避让不及,更莫说旁边侍候的人,谁也没来得及把唾壶递上去。 陶曦月就这样被吐了一身,屋子里霎时弥漫开一股难闻的酸气,她胸中忽闷,当场也干呕起来。 “王妃——”众人大惊失色,柳芽和芳霞忙着就要来扶陶曦月到旁边清理身上的秽物,岳嬷嬷等人也赶紧地上前要来接手照顾李悯和清理地面。 李悯忽然发出了低低的泣声。 陶曦月拨开柳芽来扶她的手,吩咐道:“帮我擦干净就是。”然后又对芳霞道,“你去看看,大夫到没有。” 说完,她就直接整个人挪到了床上,紧靠着李悯,将他圈在了自己的臂弯里,温声哄道:“大郎乖,母亲在,大夫马上就到,很快你就会舒服了。”一边说,一边示意岳嬷嬷拿凉水浸过的巾子来给李悯擦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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