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似乎没有什么反应,她这才心中暗暗嘲笑自己杯弓蛇影——那时候的圣上不过是最不得宠的皇子,这样的合宫家宴向来是没有他能来的份。 因此也不会得知,纵使那九位贵女使出浑身解数,那人参宴的所有人还是无法忘记那珠玉在前的秋贵妃。她蒙眼做水袖舞,用流动的衣袖击响厚重的巨鼓,风姿卓越让人难以忘怀。 可偏偏天不遂人愿,那命妇多喝了几杯,面上染着薄红,发出轻声感慨:“说起五年前的中秋家宴,就想起前朝秋贵妃一舞——名动京城啊。” 王月琴神色发白,扯了扯她的袖子。 她环顾四周,正好对上了帝王探究好奇的神色,她知道圣上分明已经听见了。 在场的人大多不知道内情,只知道本朝认为秋贵妃是霍乱朝政的妖妃,轻易不会提起这位早已殒命的绝代佳人。 也许是今日除夕家宴圣上也放松些,见齐坞生没有生气,反而似乎被吊起了兴趣。 那命妇也绘声绘色地讲述起来:“……后来啊,却再没有幸得见秋贵妃一舞。” 帝王饮下烈酒,模棱两可地说:“可惜。” “是可惜!” “永叙五十五年的晚春宴上,连先帝也说可惜。” 命妇的话题引起了圣上的兴趣,她自己也高兴,忍不住多说了几句:“先帝说啊,贵妃小气。竟然再没给我们这些俗世中人跳过舞。哈哈哈哈。”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再未给俗世中人起舞。」 可是今早暗枭回禀,永叙五十五年到五十六年的春夏,她月月在竹林中伴随着国师的琴声悠扬作舞。 帝王将刚满上的酒一饮而尽,看着底下渐渐开怀的宾客们,嘴角噙着一抹笑。 眼神却格外暗沉。 月明星稀, 湖心亭热闹的宫宴散场,高大的帝王率先离去。只是他的步伐中有一丝不稳,可以看出是饮了不少。 腊月寒冬,齐坞生并没有乘坐轿撵,独自一人行走在宫中长街上。 徐启夏带着人跟在君王身后,不敢惊扰。 齐坞生抬头是皎洁冰冷的月光,身前是白茫茫的冰雪,身后亦是白茫茫的一片。 他在一片无际的白色中走着,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因着酒意,他的思绪也慢了下来,男人沉默地缓缓眨了下眼睛,好像不理解自己为何突然停在了一座宫殿旁。 永宁殿的宫人看到圣上独自在冰雪中走来,也是吓了一跳。 看到身后跟着的徐启夏时才放下心来。 永宁殿的掌事挑了下眉,无声询问着徐总管陛下这是怎么了。 徐总管努努嘴,示意对方感受一下陛下这满身的酒气。 齐坞生进来时,秋仪已经准备入睡了。 她让永秀去掐灭烛火,外面大红色的宫灯透着雪色映进来,她只觉得心烦。 年节时分,既没有父母兄弟在身旁,也没有三五好友小聚。她一个人困在冰冷的宫殿里,能有什么样的闲情逸致去看雪景呢。 她侧过身去准备理开身上缠绕在一起的两床被子,却突然被一个满是酒意的怀抱所包围。 美人皱了下眉:“陛下,你醉了。” 谁知喝醉了的男人就像是怎么也甩不掉的大狗,紧紧缠在她的身上,无论如何也无法挣脱。 “陛下,你醉了。” 她又一次发出了冰冷的拒绝和警告。 谁知男人呓语了一下:“秋娘娘……” 他似乎带着些鼻音,颇为委屈地说:“为儿臣跳支舞吧。”
第61章 永叙四十三年冬,大雪日。 中宫难产,血崩不止。皇后娘娘身边的掌事大宫女慌忙跑去求娴妃娘娘来中宫主事。 一向将嫡庶尊卑口口声声挂在嘴边,每日晨昏定省必定最先来的娴妃娘娘破天荒地晚了半个时辰才过来。可是她步履轻缓,扑了厚重的粉也难掩她面上的气血亏空。 ——娴妃秘密生产,如今也未出小月。 娴妃娘娘穿的一身杏黄色的重针交领短袄,外面披了件烟粉色的大氅,看起来就像是为这一日精心准备过一番。 中宫的人丝毫没有起疑,见自家娘娘的义妹终于来到,紧赶慢赶还是地张罗着让人进到寝殿。 娴妃刚一撩开内室的帘子,就皱了下眉。 殿内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开来,直叫人胸中一阵翻涌。 她带着镩金琉璃护甲的手一顿,又缓缓将帘子放下,没有往内室踏入半步。 隔着帘子,她问:“是皇子还是公主?” 产婆急的满头是汗:“回娘娘的话,孩子并非头朝下生出来的,是脚先出来。现下卡在这里奴婢也不知道这是位皇子还是公主啊。” 她的声音已经沙哑,想必是为中宫娘娘加油打气扯破了嗓子。 听到自家妹妹的声音,周氏突然咳嗽了一下。 娴妃立刻抓住了景园的手,神色慌张的查看四周。 她本以为难产了这么久,皇后应该已经没有意识了,可是皇后若是清醒着,这事情就全然不好办了——姐姐,我本想留你一条命的。 景园粗糙温热的手给了娴妃莫名的勇气,她又一次掀开了帘子,直直对上了周氏满是冷汗的面容,和那双绝望疲惫的眼睛。 她捏紧手里的密报——「前线大乱,太子失踪,疑似战死。」 姐姐啊,祈祷吧。 祈祷一下太子已死,而你肚子里的是个女儿。只有这样我才会留你们母子一条生路。你们安分守己一点,我不会为难你的。 周氏完全没有意识到帘子外面的妹妹才是真正想要夺取她和肚子里孩子性命的魔鬼,她此刻五脏六腑都在翻江倒海的痛。 胯骨像被碾碎了一样,哪怕她已经用尽全力去张开双腿,可孩子还是卡在原地。 产婆的手按在她的肚子上,可是她觉得不仅是孩子,她的脾胃肠肝都被一起压着,她想吐,可是眼前只有大团大团白色的光晕。口中有酸苦的味道,但是什么也吐不出来。 孩子不是头位,是脚位。 ——这一关,她怕是难过了。 想到这,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轻声去唤出妹妹的小字。 “若我死了,告诉陛下,能否给这个孩子取名叫晟。” 皇后奄奄一息,她想给孩子取名叫“生”。不求光明灿烂,也不求伟岸盛大。但求康健平安,所愿得偿。可是这些话她再也没有力气讲出来。 娴妃娘娘的手一抖,声音发紧:“哪个晟?” 皇后娘娘不出声了,不知是陷入了昏迷还是正在思索。娴妃看向景园,发现自己的大宫女也是面色如土。 凭什么。 凭什么她也想给孩子叫做“晟”。 这样诡异的巧合让娴妃不安极了,她此刻脑海中天马行空地想着——是不是皇后早就发现了她的孩子,所以才要这样折磨她。 娴妃在帘外隐藏的神色中有着怨恨,忍不住高声催促产婆:“孩子不出来就去拽啊!你愣在这里是想本宫杀了你给皇后娘娘陪葬吗!” 产婆也是第一次见这个阵仗,如今正是年节,宫中人手不足,她只能壮着胆子伸手去摸。 血腥湿滑中, 她抓住了孩子的脚。 与此同时,一名探子正带着八百里加急密保赶往内宫。 娴妃看着探子,好像是看到了一个新的希望。她颤抖着接过其中的密函,手几乎抖地无法继续展开信纸。 「不出意外,太子崩。」 她的心跳一下子加快,血液仿佛立刻涌了上来。 大殿中纷纷杂杂,有女子的痛呼、产婆的劝解还有行走的宫人手中热水摇晃的声音。 只是这些声音都渐渐离她远去。 她的脑海中、眼睛里、耳边环绕着一件事—— 她的儿子,是大齐国君主唯一的儿子,是未来的嫡子。 是的,她做好准备了。 就在此刻,一生嘹亮的婴儿啼哭骤然响起。她的眼神中闪过凶光,甚至不再嫌弃那满殿的血腥气,掀开帘子便踏了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进去。 “是公主…” “还是皇子……” 她又一次问出这个问题,没有人知道她当时在想什么。 一声哭嚎。 永叙四十三年到四十四年的隆冬。 娴妃娘娘和一名宫女先后诞下皇子,皇后娘娘偶感风寒,最终没有等到圣上回銮。她唯一的嫡亲儿子在战乱中失踪,但幸好被救了回来。 两位皇子, 娴妃娘娘生的年龄稍长些,按辈分是十四皇子。取名齐晟。取盛大灿烂光明伟岸之意。 那据说母亲已经难产走了的皇子被排成了十九殿下。取名齐坞生。 坞生,同“寤生”。 寤,逆转的意思。 脚位出生,无人期待,亦无人喜爱的孩子。 临安二年除夕, 齐坞生的头枕在秋娘娘的颈侧,他第一次很安分地就这样将人揽在怀中,什么都没有做。 殿内月光冷寂,远处的热闹似乎与永宁殿无关。但是帝王就执拗地守在无人踏足的地方,借着酒意去苦苦寻着一个结果。 他说:“娘娘,这是我们第一个除夕。” 他们相遇在盛夏,相处不过半年,他便在冬雪日远赴仆地。 五年韬光养晦,再未等到她的只言片语。 其实说来是对的,他们从未一起过好一个除夕,没有一起将通红火热的灯笼挂到枝头上,没有在红纸上写下来年的贺词与祝愿。 人的名字就好像是一种诅咒。 将这个命运多舛的帝王困在了他常人无法参透的人生中。 生长于冷宫,身为皇子却要同宫人争抢一口吃食。 没有母妃筹谋,去书房认字、去校场练武的机会也要抢。 封地、军权、皇位,他一步步抢到了那么多本不属于他的东西。 他不明白,只是用了他最熟悉最擅长的方式。 醉酒的帝王从领口掏出一直系在脖子上的钥匙,钥匙被他的体温捂热,触手是温润的。他一直将钥匙放在离心口最近的位置,那是他最深刻的执念。 男人的手抖了几次才将那人脖子上的锁链解开。 他微凉的唇吻上锁链遮盖住的红痕,很轻很轻,不带任何遐思。 他有一次用暗哑带着祈求的声音说:“给儿臣跳一支舞吧。” 月色微凉如水, 室内门窗紧闭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大殿四角摆放的炭盆熏的人周身发热,倒不像是在腊月寒冬的时节。 君王散发席地而坐。 他面前有一只青铜酒樽,只是其中并未盛酒。 仆地荒凉,没有京中物资富饶,乐器这样皇亲国戚才能使用的名贵物件自然更是没有。战士们每逢年节,就会用装了水的酒杯,敲敲打打也算唱一首无人问津的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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