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子清微笑着,眼里却渐渐涌起泪花。 “说是‘父亲’,血缘上,我该叫他小舅才对,我的亲生父母,是他的长姐和姐夫,在大夫说了他此生都无法再有亲生的孩儿后,因为我亲生父母育有三子,祖父便劝说着将我过继给了他。” “小舅虽然身残,但并不怨天尤人,还曾经拒绝把我过继到他名下,但真过继以后,他拿我当亲生子看待,教我读书习字,教我为人处世,对当年那场祸事,他谁也不怨,不曾对我说过一句怨谁的话,只是,在我赴京赶考前,吩咐我若碰上了卫枢,要小心他。” “为此,还特地叫我改回原姓,不要再继续跟他姓仇,以免惹人注意。” “可惜,我没听小舅的话。” “与你结识后不久,就有人来调查我的出身来历,只是还没调查出什么,便碰上先帝驾崩,皇权更迭,再然后卫家自顾不暇,再没有人来查我,直到前不久,我中了状元,又拒绝了卫枢的招揽,没有参与登闻鼓之事,于是那些调查我出身的人又卷土重来。再然后……你也看到了。如今只是门庭冷落,在我看来,倒也算得上幸事。起码没有如我小舅一般不是?” “当然……我也不能笃定说当年那事便是卫枢做的,因为……没有证据。” …… 一番话说完,小院里一片寂静。 那位刘叔不知何时又冒了出来,默默地给卫弯弯和郁子清倒了茶水,见郁子清流泪,他也老泪纵横,又咬着牙吐出一长串: “当年那事,就是卫枢那狗贼干的!当时我和少爷一起,亲眼看到那些山贼不急着抢劫财物,反倒直往少爷腿间砍,少爷一心读书,与人为善,除了那卫枢,哪里还会招惹这样的仇家!那事之后,那程家的小娘们儿还哭啼啼跑来看少爷,说什么对不起,连累少爷了。若与她无关,与卫枢那狗贼无关,她说什么对不起!她与那姓卫的如何勾勾搭搭我们可以不在意,退婚也就退婚了,可他们千不该万不该,将少爷牵扯进来,临了他们郎情妾意,拍拍屁股走人,活该我们少爷做他们谈情说爱的垫脚石不成!” “可是我们没有证据。”郁子清轻声打断了刘叔的话。 同时看向了卫弯弯。 “过去的事,大致就是如此了,虽然我们都怀疑当年那事是卫枢所做,但事实就是,我们没有证据。” 所以他的所作所为,再出格也只局限于悄悄地、私底下,对那位人人称颂的卫大人不屑一顾,表达厌恶,而不敢在明面上有任何过激的举动。 和卫弯弯来往,甚至曾经还真的打算娶她为妻,已经是他能做的最离谱的事了。 郁子清眉头微笼。 他方才所说的,是他讨厌卫枢此人的原因,但是其实他一直好奇—— 作为卫府千金,起码从外表来看从未受过虐待的卫弯弯,为何也对卫枢如此厌恶?这点曾是他陪着这小姑娘玩闹似的定下婚约的原因,但直至如今,他仍然并不十分清楚,她讨厌自己亲爹的真正原因。 想到就问。 “弯弯,你又是为何如此厌恶他?”郁子清道。 - 卫弯弯走出了清安坊。 游逛许久,天竟然还没黑,街上仍有行人,甚至因为临近晚食,街上人流更多,热闹些的坊市到处皆是人马辐辏,满满的烟火气扑面而来。 卫弯弯便仍旧没有坐车坐轿,只慢慢步行着。 她看到街边,一个卖炸食的小摊,摊主是一对中年夫妻,妻子做炸食,丈夫收钱售卖收拾桌椅。客人不多时,夫妻俩说说笑笑,丈夫时不时为腾不开手的妻子理理鬓角的发,妻子一边嗔怪一边却又笑意盈满了眼。 夫妻俩俱是普通人长相,普通人身材,两人站着几乎一般高,说话对答,也没有你高我低,没有谁高高在上,也没有谁卑微屈膝,那是两个可以平视的人。 两个最普通不过的夫妻。 然而在卫弯弯看来,却又那么不普通。 因为她从小所见,从小所听的夫妻关系,并不是这样的。 郁子清问卫弯弯为何讨厌卫枢。 这个问题,其实卫弯弯自己便问过自己无数次。 一开始,似乎只是因为觉得父亲有些吓人。 五岁之前的事,因为那场“拐卖”,卫弯弯并不清楚。 她只知道,当自己病中,偶尔醒来,一个个头娇小的女人会柔声说她是她的娘,又说那个总是几米远外站着的、身材高大的男人是她的爹。 男人闻言,嘴角微微上扯,眼珠里却没什么笑意。 那时,卫枢便已经是“浪子回头”后的模样。 他迈入了官场,洗练出一身气势,光站着便能不怒自威,因为仕途出色,在卫家的声望也越来越高,在那个说起来不小,但相比起整个天下又太小的宅院里,卫枢渐渐成了说话最有分量的人,他的一句话,甚至能决定宅院里大部分人的悲喜甚至生死。 包括程蕙娘。 他来的次数并不多,但每次来,都完全牵扯着程蕙娘的情绪。 有一件事,卫弯弯记得很清楚。 那是在她被“人贩子”拐走又救回之后不久,她的病还未全好,程蕙娘常常守在她床前。 似乎是因此,有些冷落了卫枢。 恰巧那时,卫老太太给卫枢拨了个貌美的叫水秀的丫鬟侍奉。 程蕙娘便难受起来。 夫妻俩闹起了冷战。 具体情形,当时还躺在病床上的卫弯弯并不清楚,但她清楚的记得,没过几天,卫枢命人将那个丫鬟,乱棍打死了。 或许是以为卫弯弯还病着没有意识,从命人将那丫鬟打死,到那丫鬟的惨叫声渐至于无,卫枢全没避讳卫弯弯。 卫弯弯清楚地记得,当时卫枢就站在离她病床不远的地方,轻描淡写地下令将人打死,听到下人说人已打死后又轻描淡写地说好好葬了。 他就那样站着,身影如山峰一样雄伟屹立,衬托地周围一切都很矮小,那低头弯腰的仆人,那被他此番举动吓到抽噎的程蕙娘…… 没有人敢抬头看他。 他的身影是那样高大,周围的一切又是那样矮小,仆人、程蕙娘,还有当时小小的卫弯弯。 都被他高大的阴影笼罩着。 在当时小小的卫弯弯眼里,他简直是比皇帝还更加高高在上、也更加叫人惧怕的存在。 直到一切结束,程蕙娘才回过魂般,哭了一场,骂卫枢残忍,说他害她又背了一条人命。 但没几天,便又和卫枢好地如胶似漆。 好像是自那之后,卫弯弯便越来越惧怕卫枢,也越来越害怕长得高的人。 ——卫弯弯陡然停下脚步。 “小姐?这么久走累了吧?还是坐车吧?”身后跟了许久的丫鬟连忙说道。 说罢,却见自家小姐小脸雪白,仿佛想到了什么极恐怖之事,连嘴唇都在微微颤抖。 “小姐?小姐!”丫鬟被吓到,急忙推卫弯弯胳膊。 卫弯弯这才恍然惊醒。 她看了看丫鬟,一瞬间,竟然将眼前丫鬟的脸,看成记忆里,那个早已记不清面貌的、被乱棍打死的美貌丫鬟的脸。 同时,耳朵了不停回荡着一句话: “你害我又背了一条人命你知不知道!” 又。 又? 为什么是又? 卫弯弯浑身发抖,随即她狠狠摇头,让丫鬟准备马车。 等坐上马车,将自己整个蜷缩着窝进车厢角落里。 不能再想了。 她闭上眼睛,试图让自己冷静,但脑海里耳朵里,却不停回荡着无数吵吵嚷嚷的话声。 “她惹你不开心?那便打死吧。” “你害我又背了一条人命你知不知道!” “奴婢就知道姑娘没死!” “不认识不认识,我、我认错了!” “……那事之后不久,父亲便在踏青时遇到山匪……” “……当年那事,就是卫枢那狗贼干的!” …… 不知是马车过于颠簸,还是脑海里的声音过于吵嚷,卫弯弯头疼欲裂,又昏昏沉沉,看着像是睡熟了。回到卫府时,丫鬟叫了她好几声,都没把她叫醒。 一摸额头,触感滚烫。 卫府立刻找来了大夫。 竟然还是几个月前,那个卫弯弯被送给陈起前,请来的能下猛药的大夫。 只不过那次是因为要被送给陈起,而这次—— “夫人,这次……还要下那般重的药?”那大夫蹙着眉头小心问道。 程蕙娘正一边拭泪,一边骂几个跟去的小丫鬟不经心,由着小姐瞎胡闹,明明出门时还好好的,怎么回来就病了? 丫鬟们战战兢兢地跪了一地。 听到大夫的话,程蕙娘又擦了擦泪,抬起头,精致的眉眼间笼着清愁。 “不然能怎么办?明日……可是这孩子下定的大日子啊。” 是啊,明日,就在明日,那位晋国公世子便又要来卫府下定了。 因为上一次的意外,这次晋国公府做好了十足的准备,没有再让晋国公世子骑马,而是乘车,甚至拉车的马都不是什么骏马,而是一匹脾气温和的骟马,再加上马车周围数十护卫,定然不会再发生上次那般的事故。 所以明日晋国公世子肯定会来的。 结果男方安安妥妥地来了,女方却又病了? 这不是明摆着告诉人,这桩婚事不吉利,克男又克女吗? 晋国公府对结这门亲的意愿本来就不甚强烈,如此一来,十有八九便要告吹。 所以,无论如何,明日都要先糊弄过去。 “吃得一时的苦,以后才能不吃苦。” 程蕙娘爱怜地摸摸卫弯弯烧地通红的脸,“大夫,看您年纪,家里定已儿孙满堂,应该能明白我的心情罢。” 那大夫点点头。 可怜天下父母心哪。 于是,便又如上次一般,开出了一剂猛药。 只是开过药又忍不住叮嘱: “夫人,这药只能救急,且对令千金身子有损碍,因此小老儿还是建议,能不吃便不吃,左右这会儿距明日还有些时候,不如再等两个时辰。此外,令千金此次病症也来的有些蹊跷,不像单纯的风寒入体,倒有些像是郁结于胸……令千金是否心中有难解之事?夫人要多多开导开导小姐啊……” 大夫絮絮叨叨地吩咐完,终于背着药箱走了。 程蕙娘揉揉太阳穴。 看看那满满虎狼之药的药包,愣怔一瞬,还是立刻交给了旁边的丫鬟。 “去,立刻熬了来。” 丫鬟拿了药材包,飞一般地跑去了,生怕耽误片刻。 程蕙娘又坐回了卫弯弯床头。 卫弯弯双眼紧闭,脸颊通红,本来红润的唇上竟然干地起了皮。 程蕙娘忙倒了水,用帕子沾水,就要往卫弯弯干燥的唇上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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