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王道柔几乎都在挑窗观察,来前亦听闻广陵水患,眼前见着水虽褪去,房屋白墙淡灰,地上仍是湿漉漉的。 不过这不是一位女郎该管的事,王道柔只在心中默念,未对儿子提及。 不一会儿到了衙门,先见裴爱。王道柔安慰媳妇,莫要莫要害怕,又嘱咐王峙,要好生照顾自家娘子。 王峙应声。 三人叙话良久,而后陷入沉默。 王道柔之前一直执着裴爱的手,此时松开,转而看向王峙,轻道:“我想去看看你二翁。” “阿娘——”王峙道,“二翁此时,是谁也不见!” 王道柔点头,她知道情况,王峙在信中都说过了,连他都痛骂,这几日审不下去了! 然后起身,仍执意要去。 王峙不再阻拦,他也不能在裴爱房里多待,退去前面堂上。临行让裴爱仔细听着,若隔壁情况不对,立即通知守在外面的护卫。 裴爱听命,走过去,脑袋和耳朵几乎都轻轻贴在墙上——是能听见动静,似是两人在絮叨,但说的什么,一个字也听不清。 其实里头,王道柔正与王巍对坐。 两人也有两、三年未见,王道柔觉着,王巍年纪上来,整个人比从前要矮了些。 王巍则是欣喜见到侄女,双眼不可控眯成新月。 王道柔笑道:“每次见到二叔,都会想起二叔当年对我的好。” 她当时要与桓超成亲,家里不大支持,但依旧给她办了风光婚宴。王巍时值壮年,正是本朝最威风的将军,为王道柔的婚事倾财倾力。彼时建康城流行铺虎皮,寻常人家没有,都是假皮画虎,王巍一力捧簇侄女,竟亲率手下,于山中打来数十匹吊睛白额大虎,制皮铺路。 王巍听王道柔讲起,亦是止不住的笑。 知是旧事,却爱旁人记得他往日的风光。 两人又聊其它旧事,王巍一时畅快,放声笑开去,却突然整个人停滞住,手捂胸口,痛苦皱眉。 王道柔连忙倾身扶住:“二叔!快请大——” “不用!”不等她喊完,王巍便呵斥制止她。 他道,自己只是心脏不太好,老毛病却也是小毛病,万万不可惊动。 王道柔晓得王巍与王崇一样,都是宁愿放在心里,也麻烦别人的性子。 她扶住王巍,给他倒茶,揉背顺气,待他好点后,王道柔叹道:“我阿父上年纪后,也是这个毛病。” 王巍颔首,道:“家人多有这个毛病。” 他与王崇的父亲便是这样,这是代代传下来的毛病。 想起逝去的父亲,王巍不由得一肚子气。 王道柔不知她心中所想,恰好接口:“既是家人……二叔,你与姑姑年纪都大了,纵然年轻时有隔阂,何苦如今还置气?再则,阿朗是个好孩子,你……” 她尚未劝完,王巍便打断道:“你以为我缘何同瑰儿置气?” 王道柔见王巍注视自己,此时再扭捏不妥,便斟酌自己,委婉地说出大家以为的原因——王瑰儿陷害了何女郎。 王巍听完,一声冷笑:“那事是她做得不对。但我仅因那事,便与她兄妹阋墙成仇,那我也忒小气了!枉为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王道柔问他:“那二叔究竟是为何?” 王巍说起另一件事来,他曾有一段时间,与何家女从家里暂时搬出去过,但人尚在建康。 王巍不提离家的原因,但王道柔猜测,很有可能是何家女与家人不合。 那时候,王崇外放,整房不在建康。 一家子女,只有王瑰儿陪着父亲。 王巍气的,是父亲断气时,王瑰儿没有来通知他。 时至今日,他仍一面说一面气,愤恨难消。 王道柔听着,劝着,却想起这事她其实挺祖朗提起过,却是另一个版本——是王瑰儿抱着父亲哭,喊祖朗去通知王巍。祖朗至院门口,久叩门无人应声。他心中焦急,逾矩翻墙进去,再叩屋门,仍是紧。 祖朗泣道:“外公不行了!二叔二嫂,你们快去看看吧!” 屋门紧闭,里头先有响动,明明有人,但很快寂静,仿若从未有人居住过的空宅。 祖朗等来彻底的绝望。 祖朗很少在背后说人坏话,唯独这一件,在王道柔面前微词过。 王道柔将两边的话一合计,估摸是场误会。 可能王巍并不在家,何家女不愿开门……但这只是她的猜测,没调查清楚前,不轻易开口。 等查清楚了,再来为两房说和。 王道柔让王巍好好休息,少顷辞过。 王巍见过侄女,心情起先还是高兴,到了夜里,却渐渐沉郁下来。 这房间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没有可以打开的窗户,但有雕花窗楹,王巍走近,透过缝隙向外探看。广陵空高,一轮明月独挂苍穹中。 星稀几近不见。 不知为何,对着这孑孓月明,他忽然忆起自己从前的风光,少年拜将,战无敌手,那时普天下就是皇帝太后,也有求于他。门前车马若市,天下尽是知己。 而兄妹当中,王崇无后,王瑰儿守寡落魄,只有自己底下一房,乃族中第一显赫。 王巍的人生憾事,从前只有输给北方蛮夷的三场败仗。 他一直这么以为,甚至到前一刻,都浸在这得意中。可是见月冷清,自个竟也是酒后醒来般清醒。 时境已迁,今非昔比。 大哥王崇已是丞相,女孝婿强,孙辈王峙亦是佼佼。王瑰儿虽守寡多年,但子女皆有好归宿,有进宫做娘娘的,如今的三皇子,便是祖嫔诞下。有嫁去萧家的,还有祖朗……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位优秀男儿。 而自己呢?落得什么? 王达王近,二子已绝。且死因或多或少与五石散有关,叫他在同僚面前抬不起头。从前还有个王递算是骄傲,自下毒案后,他虽脱了身,却也难再升了。 平康公主,是他尚的什么公主?夫妻不同心,一年半载,甚少通信。 她的长子,是前夫所出,他却视如己出,带在军中,一手栽培。如今落难,继子可有来看他? 至于公主给他生的亲儿子,随着母亲,本就不亲…… 王巍细数近况,才发现自己是族中最落魄,最凄惨的。 愈年愈差。 因一直逃避面对,同僚聚会王巍几不参加,更不会与族里人说。平生就魏榆柏一个,算得上知己,三两杯下肚,能轻吐一两句牢骚。 如今老巍却死在他的豹螭剑下…… 本来王道柔走后,裴爱就没有再听了。时到戌时,她就上床睡觉了。结果感觉自己做了梦,一片漆黑中呜呜咽咽的声音。 裴爱迷糊睁眼,梦醒了,怎么呜咽声还在? 裴爱听了一会,坐起身,彻底醒了,声音是隔壁传来。 她披衣下床,慢慢走到墙边,仔细听了一会,心中大惊:隔壁不是呜咽,是王巍正在大哭一场! 翌日清晨,王巍突然,也是破天荒头一遭,呼唤守卫,说要见王道柔。 守卫赶紧传话王峙。 王峙听完,命左右屏退,暂停手中事务。眼下境地,阿娘不能在广陵久待,以免闲话四起。今早她乘车回建康了——这事昨天也告知了裴爱。 王峙吸了口气,沉下心来,替王道柔去见王巍。 果然,王巍听说来的是王峙,一开口拒不相见。 王峙在门外朗声告知王道柔已经归家的事实。 约莫过了一刻钟,也有可能是冬日的严寒延长了时间,其实更短些。始终一动不动站在门外的王峙,听见苍老却仍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你进来亦可。” 王峙命守卫退下,自己推门入内。 床榻都在屏风后,王巍却似乎不愿隐身屏风,就席地盘膝,坐在门前不远处。 见得王峙来,如入定老僧般抬眼:“魔奴——” 王峙恭敬行礼,续道:“我给二翁添茶。” “不喝了。”王巍摆手。 王峙闻言,心里明了王巍是要开口,讲他久盼苦求的秘密,便向王巍再行一礼。 王巍颔首。 王峙掀袍,盘膝对坐。 王巍开口问他:“魔奴,我看你小时候喜欢舞刀弄剑,跑马涉猎,现在怎么不喜欢了呢?” 王峙一楞,说实话:“现在也喜欢啊!” 王巍问道:“那为何来做郡守,没想过从军?” “阿父当时是想让我从军,但我自己想先外放历练,再入军营。” 王巍闻言,轻轻点头。 王峙直视着他,以为还有问题,王巍却骤然开口:“豹螭不是我遗落了,也不是遭窃。” “那是?”王峙迟疑。 “我把它卖了。”
第46章 王巍的话,王峙信也不信。 信的是王巍的性情、语气、神态,皆不似诓他。 不信的是,王巍官俸丰厚,且有家底支撑,再怎样也沦落不到变卖心爱之物…… 王峙沉思须臾,追问道:“二翁当时是手头无它物,一时情急吗?” 王巍道:“是。”又嘱王峙,“老夫一人做事一人当,其他人未涉此案,还请不要记及。” 他用这等恳求的语气,王峙赶紧起身行礼,承诺道:“二翁且上心,上报时我会斟酌。” 王巍这才缓缓说出实情,他自觉对不起何家女,这些比来,偶尔会补贴何家。前段时间,何家女的弟弟缺钱急用,找他借钱。王巍那时身上无钱,便当了宝剑,帮何弟一把。 王峙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追问道,“那二翁当时把剑卖给了谁?” 王巍不瞒他,却也不细说:“收剑的人姓秦。”他想了想,“是在淮南卖的剑。” 王峙一面听一面思考,“那我派人去淮南的当铺都查查,可能几道转手,被别有居心的买主钻了空子。” 王巍一听,忙道:“不用去查,买主后来找老夫了!” 他声音过大,一时将王峙惊住。 “那天有个陌生人来找我,说是赎了剑,交还老夫。”王巍皱着眉头回忆,“我问他缘何认得我,又缘何认出我的剑,他只笑而不答。” “后来呢?” “他是到军营来找我的,并不像淮南那时拮据,我决定答谢他二十金。那人却婉言谢绝,只要老夫答应他一件事。” “什么事?” 王巍看了王峙数眼,目光逐渐凝重,他先不回答王峙的问题,而是另外说起:“那来人与你差不多比纪,言谈举止颇为斯文。老夫原以为他是江南哪家的少比,却发现……他有个习性与我们不一样,老夫没答应他的事,不可受剑,还时他反手以礼接过,但不太对。”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62 首页 上一页 40 41 42 43 44 4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