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舟看了她双眼一会,面无表情地用笑音道,“可能是在下太久没见过方先生了。” “叶宫主说笑了。”事实上在与他对视的南衣笑了笑,继续任他打量,“半月前,你我还在木山遇到过。”这些事情她都特地仔细与方寻问过了的。 闻言,叶舟终于收回了投在她身上的视线。 “是吗?可能是在下记岔了。” 南衣继续“看”着他的方向,提了下背着的琴,学着方寻惯常的做法,伸出了右手,“劳烦……给带下路吧。” 叶舟面带冷意地往边上侧了一步,只见长风一个箭步站到了他原本的位置,将南衣的手放在了自己肩头。 “方先生,这边请。”叶寻说的话,但引路的已经换成了长风。 南衣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点头致谢,跟着走了。 ——先前下马车的时候,叶舟还亲力亲为来扶自己,怎么到了木山反而来了这么一出?难不成真就是为了试试自己是不是瘦了? 或者他怀疑自己了? 但要说叶舟起疑……南衣觉得不大可能。 方寻说过,他与木山的人都只是萍水相逢,每次被人接了过去弹琴,弹完琴就走,几乎没有私交。当然,姜半夏除外。是以,自己这么巧夺天工的易容手法及演技,叶舟这种只会武功的俗人应该看不出破绽才是。 长风忽然停了步子。 叶寻开口道,“到了。” 南衣不淡定了,脚下分明还是平稳的石板路,压根儿就没出现方寻之前说过的卵石路。 余光瞥见周围地面,亦是平平整整的,这出根本就不对。 南衣果断开口询问,“到了吗?”脚步往前探了一下,她侧脸对着叶舟,疑惑道,“这好像不是我往常走的那条路。” 哦?真记得路? 叶舟抬了下眼,轻描淡写地来了一句,“是在下走岔了,还在前头。” 南衣皱了下眉,而后舒缓开来,轻轻拍了下长风的肩膀,“那只有麻烦叶宫主再领我走一段了。” “好。”叶舟看着她,缓缓吐了这个字。 南衣心中已经开始打鼓——不对啊!这叶舟分明就是在不停地试探自己。 可她说话的语气明明不急不缓,舒舒平平,声音干干净净,正是方寻的往常模样。 之前扮作方寻,她还到邻里那晃悠了一整天,聊天说话的,都没人看出来她是假的。怎么这叶舟刚接了自己,这么会儿功夫就接二连三试探了自己这么多次?他到底为什么就突然怀疑了? 仔细想了一番,南衣忽然想起来了——这人耳朵极好使! 自己承了师兄数十年的内力,就算再怎么注意,这脉搏频率、呼吸节奏也比不会武的方寻要稳上许多。叶舟耳朵那么灵,说不定就是在怀疑这个。要知道,当初在那土地庙,那么些活人,叶舟都一下从呼吸脉搏辩出了有漏网之鱼。自己还是用了龟息功才保了一命。 ——这怎么办? 她千算万算,可万万没算到,自己出师未捷就先遇上叶舟啊! 硬着头皮,南衣继续由长风引着自己往前走,心里默默想着——万一撕破脸,等会儿要怎么跑。 值得庆幸的是,叶舟尚未直接挑明。试探这么多,也恰恰证明他暂时只是怀疑,拿不准。 既然如此,只要自己能够一直扛下去,叶舟的怀疑总会一点点动摇的。 所以……咬了咬牙,南衣给自己打气——老子要抗住! 走啊走啊走,脚下踏到了方寻所说的卵石路。 叶舟倒没再弄幺蛾子,“方先生,到了。” “多谢叶宫主了。” 按照方寻所说,南衣道过谢后,身子靠向右边,摸到了墙,以及墙上嵌着的一条瓷质装饰。她单手摸着那瓷条片,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去。 ——对于熟悉的路,方寻向来走得和常人一样。 见“方寻”已经顺着墙角拐了进去,叶舟也探出手触了下墙上瓷条,而后若有所思地搓了下指尖——难道真是他想太多了? 罢了! 是真是假又如何? 是真的,继续给那人弹琴。若是假的,想要对木山主不利……与他何关? 双手背到身后,叶舟又看了眼方寻进去的那处走道,而后转向了秋梧宫的方向,“长风,走了。” “是,主上。”长风提步跟上。 这木山主的木山殿,除了那琴师,还真不是他们随随便便能进的。陈丙秋这么防着他人,定然这木山殿中是有秘密的。至于是何秘密,叶舟此时并不感兴趣。 反正现下再大的秘密,与他来说,也不如之前在京城时,皇上与他说的那句话。 ——你对木山主这个位置,可有什么想法?若是以前没想法,以后得闲的时候倒可以好好想想。 所以,朝廷想换木山主。 他只需尽观其变就好。 当木山主究竟算不算好事,还是要再看看的。 毕竟,卸磨杀驴、过河拆桥这种事,对朝廷来说,向来是有一有二、也有三。 再说南衣此处,她一路摸着瓷条走来都没看到人。 可她丝毫不敢松懈,兀自保持着“方寻”的状态,安安静静,平平稳稳地走着路。脚下卵石踩起来有些硌脚,但对于看不见的方寻来说确实很方便。 走了约莫一炷香时间,南衣来到一间没有窗户的大屋子里,而她指尖的瓷条也到了尽头。 到了! 按方寻嘱咐,南衣当即往左边平走了五步,而后卸了背着的琴,正放上面前矮桌,端端正正坐了下来。 ——可真是一步不差。 “你来了。”突然传来了木山主的声音。 “是。”南衣双手放在琴弦上,冲着声音的方向点了下头。 那是一扇深色屏风,瞅着一点儿都不透光,压根儿连后头的人影都瞧不见。 南衣暗暗琢磨——也不知木山主现下是何模样,会不会还戴着面具。 “开始弹吧。老规矩,本尊不说停,便不许停。”木山主的语气听上去隐隐有些兴奋。 “是。”南衣稳稳心神,抬手挑弦,弹出了第一个音。 初初听到方寻弹这首曲子的时候,南衣就觉得很喜欢。 此曲的名为《静意》,乃是一首静心曲。 听完后整个人都静下来了,思绪都仿佛被清水缓缓浸了一趟,滤去了纷纷扰扰,撇尽了悠悠愁绪,荡平了层层燥意。 听着这静心曲,木山主究竟会做什么?能让方寻闻到血腥味道,还感觉有人在求助。 南衣心中的好奇越来越多,双眼看着那张屏风,手下不停——只可惜,隔着这么一张厚重屏风,她怕是也看不到什么。 一曲毕,又是一遍。 屏风后头也没什么动静,南衣微微垂了眼,心中叹息。 就在她以为自己今日要对着屏风弹一整天的时候,忽瞥见屏风边上走出了人。 南衣正是低头姿势,只余光看到那人赤着脚,长袍拖地,一只手正拉着什么往外走。 她继续弹着琴,不动声色地用“瞎眼”注意着屋内情形。 那人终于彻底从屏风后走了出来,看清情况,南衣吓得差些手下都弹错了音,余光瞥见的画面叫她心惊胆寒。 黑袍人,应该就是木山主陈丙秋,他着了一袭黑衣,没带面具,模样看上去四十来岁,高鼻剑眉,却是满脸阴鸷。手上拉着的是一把花白的头发,而头发那头连着的是一个已经看不出人样的……怪物。 怪物双眼位置只有两个深深的洞,面容尽毁,手从肘断,腿从膝无,整个人瘦得像一具骷髅架子,膝盖那处还隐隐能看到白色骨头。 它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支着两截断臂,想要拽回些自己的头发,却也只是徒劳。 听到琴声,那“人”一个劲儿地朝着南衣的方向,挥着胳膊,嘴巴不停动着,似是想要说话,却什么声音都没有。 南衣背上冷汗淋淋,不得不再次低头,不敢去看眼前的画面。 “碰——”是木山主拉着那“人”头发,把他像死鱼一样往地上砸的声音。 “咔——”是木山主硬拽了那人胳膊,拉断再接回的声音。 接下来还有木山主撕扯着他断肢处的肉,那“人”不停挣扎的声音。 血从残肢流了出来,弥漫在这个本就没有窗户的屋子里头,一点一点往南衣鼻子里钻。 古怪的声响,血腥味,有人在求助……与方寻说的都对上了。 南衣机械地弹着琴,指尖已经冰凉。 那“人”在挣扎,在疼,可它哭不了。因为他已经没有眼睛了。 能够一直听着静心曲,同时虐待一个已经毫无还手之力的“人”,木山主唯一的目的只能是——防止自己过于激动,不小心将人弄死了。 而据她所知,方寻给木山主弹琴已有五年。究竟是怎样的缘由,能让陈丙秋如此折磨一个人,折磨了五年。这被折磨的人又会是谁? 指尖在弦上拢抹捻挑,南衣脑中因着越来越重的血腥味道渐渐变得空白一片。 除了眼睁睁看着,她什么都做不了。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人”已经一动不动了,陈丙秋这才状似疲累地一下坐在了地上。 “停了吧。” 琴声戛然而止。 南衣重复着练过无数遍的动作,背起琴,站起身,冲着木山主声音传来的方向微微鞠了一躬,而后转身沿着来时路,再次摸着墙上瓷条走了出去。 保持呼吸,保持步伐,她每走一步都觉得腿有些发软,抚着瓷条的指尖已与瓷面一个温度。 这便是陈丙秋的秘密……他的木山殿藏了一个人。 但应该不止这一个秘密,不然,那些与他私下会面过的宫主不会死。毕竟他可不会当着那些木山宫主的面来折磨一个不成人形的“怪物”。 踏着脚下卵石,南衣深吸几口气,让自己渐渐冷静下来。 静心曲,静心曲。 陈丙秋对于静心曲有执念。是不是可以反过来猜测——如果没有静心曲,他可能会发狂? 一路思考着,南衣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她进来的入口。 “方先生,您好了?”在外头等着她的是伍成,秋梧宫除叶舟、长风外,她唯一打过交道的人,也是当初把木山藤解药给她的人。听说也是这个伍成当年领人去了慈坊,带回了“南小公子”已死的消息。 “嗯。”南衣点了下头。直到现在,她的背后还有冷汗未消。 “我送您回去吧。” “劳驾了。”手搭上了伍成的肩膀,南衣木然地跟着他往外走。
第62章 那伍成还挺会招呼人,领着南衣一路走,每逢下个台阶、转个弯什么的,他都会特特提醒一句。但南衣此时压根就没心情与他寒暄,听到那些话也只简单嗯一声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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