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风长长地吐了口气,看着屏风后晃动的纤细背影,唇角轻提,眼中漫上笑意。 他挺身坐起,伸手拿过衣衫往后一甩披到身上,边系腰带边往外走。 “大人。”苗武拱手行礼,“矿山之事……” 陆沉风抬眼看去:“闹得有多大?” 说话间,他走到厅堂正中,一撩衣摆,坐在了黄花梨木靠背椅上。 苗武道:“矿山被炸,引发众怒,栖霞县衙和台州府衙被围住了。” 陆沉风挑了下眉:“被谁围住了?” 苗武迟疑片刻,粗声回道:“栖霞岛的百姓。” 陆沉风冷冷地勾了下唇:“你确定都是百姓?” “这……”苗武被难住了。 “伤亡多少人?”陆沉风又问。 苗武回道:“昨夜我们和工部的人已统计出名单,死了三十七人,伤了八十九人。然而……”他顿了顿,为难地看向陆沉风,“然而光是栖霞县的县衙外,就停放了两百多口棺材,府衙门外停放了三百多口棺材,还有那些受了伤的人,全都坐在衙门外,声称让官府给出交代。台州知府派了人来驿馆,请裴大人去一趟府衙。” 陆沉风:“裴炀现在在哪儿?” 苗武道:“裴大人正在卫所审问冯姚。” 陆沉风摆了摆手:“让他别审了,即刻去府衙,别生出乱子来。” 苗武道:“是,属下这就派人过去。” 姜音走到陆沉风身边,胳膊一搭在他肩上,半边身子倚着他。 “这件事很明显是冲你来的,你要当心。” 陆沉风拍了拍她手:“别担心,你男人属猫的,有九条命。” 姜音拐胳膊撞他一下,嗔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贫嘴。” 她转脸看向苗武,温声叮嘱:“保护好你们大人。”又对陆沉风道,“我出去探探情况,你好好在屋里养伤,别乱跑。” 陆沉风一脸宠溺地看着她,笑出声:“好,我在屋里等你。” 府衙外人山人海,被“百姓”们围得水泄不通,呐喊声盖过了风雪声。 三百多口棺材齐齐整整地摆放在府衙四周,每一口棺材上都站着人,手里高举着红字白布横幅,写着“严惩奸臣陆沉风,还栖霞县公道”。 “严惩奸臣陆沉风!” 棺材上站着的人高声喊一句,下面的人齐声跟一句。 “还栖霞县公道!” 姜音挤在人群里,有下没一下地挥着手,喊着“严惩奸臣陆沉风”,边喊边转着头四处观看。 突然肩膀被人拍了下,她眉头一紧,猛地转过身,看到是乔装打扮后的裴炀,松了口气。 裴炀朝她递了个眼色,转身往外走,她一面喊着“严惩奸臣陆沉风”,一面快步跟了上去。 两人来到僻静的小巷,裴炀停下脚,四处看了眼,问道:“你怎么过来了,他呢?” 姜音道:“他受伤严重,正在驿馆休息,我过来探探情况。” 裴炀笑了下:“先前他伤重得快死了,我们劝他多休息两日,他一句也不听,非急着赶去思陵。如今这点不痛不痒的小伤,你让他卧床休息,他倒真乖乖照做,除了皇上,也就只有你才能让他如此听话。” 姜音笑了笑没接话。 裴炀点到为止,转口问道:“你观察得如何?” 姜音道:“乌泱泱的一群人,全都穿着粗布麻衣,打眼看,看不出什么。关键是那些棺材,得看里面究竟有没有尸体,倘若……” 裴炀撇了下嘴 :“为了逼真,他们一定会在里面装尸体。” 姜音讶然道:“但是这么多尸体,他们是从哪儿弄来的,总不会是从义庄弄吧?” 裴炀冷笑了声:“我已让李石带人去了栖霞岛,是人是鬼,待查清后自会见分晓。” 姜音点点头,又问:“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我们?”裴炀怔了下,朗声笑道,“此事姑娘就不用插手了,你去驿馆守在他身边,兴许他能好得更快些。” 姜音脸上一热,低下头去,小声道:“我在他身边守着,只怕他会更难恢复。” 裴炀侧过身去,咳了声:“咳,我去府衙看看,你继续混在人群里。” …… 与此同时,卫所内,冯姚盘腿闭目坐在房中,嘎吱一声,门从外面被推开,风雪灌入,冷气扑面。他紧闭着眼,眉头都没皱一下。 脚步声伴着风雪入内,他冷哼道:“别白费心思了,你们想知道的,我一个字都不会说。”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冯姚蓦地睁开眼,看到来人怔了怔,随即又闭起眼。 师游温润地笑道:“十岁那年,我上山砍柴,偶遇两人在山中论道,他们论的便是‘南橘北枳’。” “其中一人说,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由物及人,故而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另一人道,凤凰、麒麟生有种类,若龟、龙有种类矣:龟固生龟,龙固生龙①。后有诗可证: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养儿缘屋栋②。” 冯姚眼皮跳了跳,显然已知道他想要说什么,却仍旧没睁眼。 师游声音淡淡,不温不凉地继续道:“我自幼便知亲生父亲是权倾朝野的东厂督主,因为母亲从未瞒过我身世之事。” “东厂督主祸乱朝纲,残害忠良,使得天下民不聊生。无一人不骂,无一人不痛恨,人人谈及他,恨不能生啖其肉,饮其血。” “年少时,我曾无数次问母亲,那样一个十恶不赦之人,当真是我父亲吗?” 这下冯姚睁开了眼,然而他眼神却无波无澜,如一潭死水。他目光空洞地看着门外,不知是在看雪,还是在透过风雪看别的。 “我知道母亲不会骗我,也没有理由骗我,是我自己耻于有那样一个父亲,不愿承认罢了。” “我恨他,亦怕他,怕他给我的这身骨血最终让我也成为他那样的恶人。” “后来我在山中听了一场‘南橘北枳’的论道,刹那间茅塞顿开。我不再恨他,亦不再惧他,相反,谢他带我来人世一趟。” 说罢,他走到冯姚身前,敛衣下跪,磕了三个响头。 冯姚收回视线,眼睛潮润地看着师游,张了张嘴,终是一言未发。 师游站起身,从怀里摸出一把短刀,笑着看向冯姚。 “生而不养,断指可还。” 言毕,他手起刀落,砍下了自己两根手指。 与手指同时落地的还有一块四方玉佩,成色浑杂,俨然是块劣质玉,然而那玉佩的一面却雕刻着桃花溪水春景图,另一面刻着歪歪扭扭的“姚”字。 玉佩光洁透亮,显然常年携带把玩。 “这是母亲随身携带的玉佩,她临终前交给我,让我物归原主。” 鲜血滴滴嗒嗒迤逦一路,到门口停住,不消片刻,在门槛下积出一摊血。 他转过身,白衣飘动。 “早产两个月?如此拙劣的谎话,门主竟然信了。” 风雪闯进屋,很快冻住了地上殷红的血。 冯姚低头看着血,良久,捡起那块玉佩。这是他在路边买的,五文钱两个。 一个上面刻着“姚”字,一个上面刻着“画”字。 而他的那一块玉佩,早已在进宫前就扔进了护城河。 “大人,冯姚想见你。” 陆沉风笑了下:“看来还是得师先生出面,唯有他才能让冯姚开口。”他理了理衣襟,“走吧,去卫所。” 苗武却为难道:“可是,姜姑娘说了,让您要好好养伤,不能乱跑。” “嗯?”陆沉风眼神一凛,“你是谁的下属?” 苗武摸了摸鼻子:“属下自然是大人的下属,可要是姜姑娘怪罪下来,大人您还能替属下做主不成?” 陆沉风抬手在他头上敲了一记:“少啰唆,快去快回。” 两人提缰纵马迎着风雪赶到卫所门前,陆沉风当先翻身下马,把缰绳丢给苗武,大踏步跨进院里。 一进屋看到地上两根断指,他怔了下,随即抬眼看向冯姚。 冯姚被抓后,早已去掉了面具,露在外的是一张清俊白皙的脸。 岁月在他脸上,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陆沉风看着他,扯了下唇,轻笑出声:“冯门主是想保下您唯一的儿子呢,还是想保下高贵妃的尸体?二则,只能选一个。” “我随你进京,放过她吧。人死如灯灭,陆大人何必与一具尸体过不去。” 陆沉风冷笑着拍了拍巴掌,讥讽道:“冯门主真是一往情深,痴心不悔。” 冯姚看着手里的玉佩笑了笑。 陆沉风弯腰捡起两根断指,扯了下唇:“都说血浓于水。”他反手一指,“这一地的血,冯门主看了当真无动于衷?” 冯姚紧握着玉佩,缓缓抬头看向陆沉风:“不用我提,陆大人也会保他,你编的那场身世之戏,正好可以用上。” 陆沉风低头笑了笑,一撩衣摆席地而坐,面对面看着冯姚。 “我挺好奇,冯门主这样的人,竟会为了一个女子奉献一生。冯门主可知三十年前那场宫宴,高云珠之所以能被先帝注意到,并非她有多美,而是她本就和仁孝皇后有几分相似,再精心装扮一番就更加……” 都是一点就通的人,话不用说全。 任孝皇后与先帝青梅竹马,少年夫妻,只可惜红颜早逝。 冯姚道:“她向来有野心,我比谁都清楚。我也知她对我毫无情意。起初进宫,因承诺,后来……”他低头笑了笑,“后来啊,权力可真是个令人上瘾的好东西,一旦沾上,不死不休。” 陆沉风浅浅地提了下唇,不再多问。 都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互为仇敌,没有互诉衷肠的必要。 房门再次关上,风雪被挡在门外。 府衙门外摆着长长的案桌,台州知府刘全德坐在案前,其余属官分站两旁。 裴炀一身青衣站在刘全德左手边,张山带着四个便服锦衣卫护在裴炀身后。 “下一位。”刘全德喊道。 一个年轻的妇人上前哭道:“大人,大人,您一定要为民妇做主啊!民妇当家的死了,儿子和女儿也死了,就剩民妇一人,房屋没了,家也没了,往后的日子,我一个人可怎么活哟!” 她跪坐在雪地上边哭边拍地,手打在雪上,没一会便拍得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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